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

言稱贊如來者,所有盡法界、虛空界,十方三世一切刹土,所有極微一一塵中,皆有一切世間極微塵數佛;一一佛所,皆有菩薩海會圍繞。我當悉以甚深勝解,現前知見,各以出過辯才天女微妙舌根,一一舌根,出無盡音聲海,一一音聲,出一切言辭海,稱揚贊嘆一切如來諸功德海。窮未來際,相續不斷,盡於法界,無不周遍。如是虛空界盡,眾生界盡,眾生業盡,眾生煩惱盡,我贊乃盡。而虛空界乃至煩惱,無有盡故,我此贊嘆無有窮盡。念念相續,無有間斷,身語意業,無有疲厭。

——《大方廣佛華嚴經普賢行願品》

佛法中有羅漢、金剛、菩薩,分別代表著自渡、渡人、覺他。但即便修到菩薩,渡人也需借助木筏,否則自身難保——但這個“自身”指什麽?死亡的對立?時間的延長?肉體之內流轉嬗變的千萬年宇宙之光?

其實每分每秒之間,每個個體之中,都有數以百萬計的鉀原子不斷衰減。自從宇宙大爆炸無中生有地創生出世界,能量就已經儲存在鉀原子之中,永不停息地繼續著衰減這一原子運動。鉀與鈾和鐳相類,是一種半衰期很長的放射性元素,超新星爆炸時期就已經誕生。

我一再重復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幾乎找不到別的出口——四處都是圍墻,而我只能步步為營。雖然偶爾改變形狀,卻無法逾越它的存在。我穿越地道,以為發現了新的出路,但出口遙不可見——我只能返回園地,挑戰著自我的界限。

沒人陪伴其實並不孤單,因為可以去想念那些曾經相伴的人——每次回想都會有不同的感覺,如同反復揣摩一本深奧難懂的經書。其實看後仍然不懂,也許是因為懂得了新東西,於是那些舊的似乎又不懂了。

一個人的冬天,是完全陌生的體會——也許我還不算一個人。周末的時候,我和姐姐、小劍、史努比坐在自家的落地窗下,帶著快樂和不能置信的心情一動不動地注視外面鵝毛般的雪片。窗戶將裏外隔成了兩個世界,我將暖氣旋至很大,然後去廚房,沏一壺上好的奶茶或者烘焙些蛋塔給大家吃。夜色漸漸湮上來,姐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話讀給小劍聽,看著他們兩個臉上的微笑,我覺得非常滿足——我刻意忘掉在巴特梅爾湖的日子,那個雪季和這個雪季,長得似乎隔了一世。

其實我是不能夠恨晉玄的,一如我不能恨桑子明和藍劍一樣,那些過去的日子,要是沒有他們,也就過去了,而且會過得非常蕭索。他英俊的面龐,他微笑的話語,無論如何給了我生命中不能替代的一段。

我向公司遞交了辭職申請——即使不發生那件事,我也認為是時候該離開了:現在正是讀書的最後沖刺,要一份完滿的論文才可以安全畢業;況且這個公司規模太小,限制我更多的發展,俗話說“龍落淺灘遭蝦戲”——縱然我算不得什麽“龍”;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譚晉玄的庇翼之下——他已經皈依索非亞,我再去投靠他——天,我們是在上演《聊齋》裏的《鵝籠》故事吧?還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強大,可以再經受一次與多年前無二的傷害?——那個時候葉翩翩蔑視著我,“晏湘裙,你那個碩士根本就是我叔父公司捐的——藍劍求了他多日……”

我聘請了私人律師,除卻提醒張經理酒後亂性這件事,更暗示他我手中有充分的證據,足以對這家公司構成不小的威脅——張本就心虛,只想快點結束麻煩,更沒料到一向沉訥的我會突然下手,並且如此決絕。所以不過虛弱地掙紮兩下,就乖乖奉上賠償——雖然數目不是很大,也夠我應付一年的開銷,而綽綽有余。

我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做事不留余地。可是既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就不能計較前面的路是黑暗還是泥濘——周圍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染料,一次兩次,無論內心是否鶴立雞群,表面上也得同流合汙——可同流合汙久了,或者就以為那是我們的本來顏色。

所以我們都不如藍劍,要遭受這麽多傷害,才明白他一早實施的真理:“……四周社會陰險卑鄙、身邊人物兇殘齷齪,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我不會容忍他們長居我上,若要勝利,必須以暴制暴……我早已拋卻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換句話說,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

天氣好的時候我獨自開車去那家閩南餐廳,老板熱絡地打招呼,“很久沒見您先生了——出差了麽?”

我無法回答,只好把目光投向窗戶外面的天,因為時候不到,天色也黑得不純粹,仿佛敷了一層曖昧的薄膜——大都市的天空和人一樣,都是那麽的不純粹,愛和欲望,有時候也並不像冰與火,能分的那樣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