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4/13頁)

姐姐和我都被逗笑,我於是轉向姐姐,“你就帶小劍在門口直接下吧,我自己去找停車位——如果稍晚一些,不必特意等我。”

姐姐點頭應承。

停車場的地勢低,許多地方都積了水,我的車底盤本不高,只好來來回回尋找相對幹燥的空地。

正在這時有人輕敲我的車窗,“麻煩問一下——”

是中國人!我急忙搖下車窗——這一帶是高尚區,我不擔心有暴力事件,而且車外那個女人看起來很是端莊端淑,於是我問,“有什麽可以幫忙?”

“我想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怎麽走?”她的英語不好,有濃重的鄉下口音,可是在澳洲或者新西蘭那邊學的。

“我剛好也去那裏,放心的話就請上我的車。”我平時不是這麽隨性,但對那女人,我天然有一種熟悉感。

那女人依舊踟躇,象不放心什麽——在明亮的雨光下,她的濕發貼至額角,像一朵光潔的梔子花。

我瞥她一眼,笑起來,“要是擔憂的話,就請跟車步行,我將速度減至最低——只是外面雨太大,你又沒帶傘!”

“不不不,”那女人急忙分辨,“我不是疑忌——我渾身都濕漉漉的,怕弄臟你的車。”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女人身上淺紫色的開司米大衣——一定日本貨,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才會做紫色的開司米;同色的駱絨蓓蕾帽顯示了她良好的經濟環境,乳白羊皮手套上有朵不易察覺的、小小的、淺紫的花。奇怪,這樣一個女人怎會獨自徘徊在下雨的街頭、苦苦尋找一座從未到過的教堂?

“上來吧!”我指指副座,“大家都是中國人,何必計較那麽多。”

她略一猶豫,還是上了車,“謝謝!”

“不用客氣!”四周霧氣湮湮,我只好用紙巾擦擦後視鏡,但我用力過猛,鏡子的角度有些傾斜——落入我視線的,是那個女人的膝蓋以下:她穿一雙淡紫色的長靴,樣式非常奇怪,象WESTWOOD或者三宅一生的貨色,無跟軟邊,鞋頭圓圓地翹起,靴幫上密密麻麻地纏繞著深紫色綢緞——乍一看根本不像靴子,更像一雙穿出戶外的芭蕾舞鞋。這雙鞋的樣式使我不禁從記憶裏勾勒出一個久遠的身型,可是有些隱約迷離,我不由擡高後視鏡觀察那人的容貌——突然間我愣住了,仿佛低沉的西藏號角自遠處飄來,帶著草原海子般的純凈——我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是怔怔地盯著她,那樣放肆又失禮,好像要將這張臉重新收進心裏——“翩翩——”我低呼——我認出了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是——”她擡頭凝望著我,眼睛突然亮起來,像浸泡在泉水中的雨花石,“湘裙湘裙,怎麽會是你?”

生命真是一場無聲的寧靜,走到時光背後的人,以為此後的日月只會深深珍藏,卻不曾想,在這樣的不經意中,卻還是一次次遭遇重逢!

我們注視著彼此,千言萬語湧在喉間,不知選哪一句先說,半晌我才說,“我們分別後,你都做了些什麽?”

翩翩笑著說:“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之後見到了你。”

我說:“這個之後真是太久了。”

翩翩說:“是啊。大久啦!”

之後我倆都笑了,我上前抱住她,摟在一起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為什麽要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我們倆同時問,又一起大笑。靜默片刻,又異口同聲說:“不然不去那裏了,這麽冷的天,找個地方喝茶敘舊吧……”我們是這樣的有默契,幾乎笑出了淚水,和翩翩在一起,很容易感受那種隨性自在和無羈無絆——是啊,誰知道下一刻要發生什麽?也許我們突然死掉,也許地球頃刻滅亡,也許宇宙歸於洪荒,也許,連“下一刻”都不復存在。還要那麽多分明的邏輯和規整的計劃做什麽?不如就當一次朝生暮死的蝴蝶,一腳踏下去,根本不去猜測揣度所有前塵後事、山河歲月。就像上帝這個不高明的玩笑,前一刻我們還在各自忙碌,下一分鐘找到了彼此。

“前面就有一家酒吧,不如我們就在那裏坐坐。”翩翩明明才到這裏,但仿佛對路徑比我還熟。

“這裏?”我有些遲疑——上下班的時候,我曾經路過這一區,但當時並不記得有這麽間酒吧呀,看它的裝修,又不像新開的。然而隨即又被門楣上奇怪的的字母吸引了視線,不由問出來,“這是什麽,藏文還是蒙文?鬼畫符似的。”

“這是梵文,”翩翩安靜地解釋,“是‘曼珠沙華’四個字。”

“曼珠沙華——”我輕聲重復著,“什麽意思呢?”

翩翩微微一笑,“我也是聽說,‘曼珠沙華’是冥界中的花,也是唯一的花,花香有魔力,能喚醒生前的記憶。據說生長在三途河邊的接引處,只在秋彼岸時節開放,所以又稱彼岸花。花開不見葉,有葉沒有花,花葉兩不見,生生總相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