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年華風雨

告諸比丘, 我以佛眼, 見是迦葉。 於未來世、

過無數劫, 當得作佛。 而於來世、 供養奉覲,

三百萬億、 諸佛世尊, 為佛智慧, 凈修梵行。

供養最上、 二足尊已, 修習一切、 無上之慧,

於最後身、 得成為佛。 其土清凈, 琉璃為地,

多諸寶樹、 行列道側、 金繩界道, 見者歡喜。

——《妙法蓮華經》

若是沒有譚晉玄,我想我的生活會艱澀很多,無論願不願意,我其實是利用了晉玄,一如校園裏的時光,用他做保護傘,用他當擋箭牌,然而我自己,卻沒什麽東西可回報晉玄。

五月熏風撲面的時候,青草的香味令人快樂,遠遠近近飛舞著蟄伏了一冬的昆蟲,歡唱出它們自己也不了解的鳴聲——盡管我是逃不出生天的工蜂,我依然明白這是個好季節,尤其在晉玄的幫助下拿到數額巨大的訂單。

公司上下本已對我另眼相看,這下更是將我捧在風頭浪尖——中國人的習氣到底是中國人的習氣,隔了多少的時間空間,有機會便要迸發出來。“在這樣勾心鬥角的小公司都能混得風起雲湧,不怕將來在別的地方立足不穩。”晉玄這樣誇獎我。

我只顧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全然忽略晉玄眼中淡淡的憂慮。周末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逛波特貝羅路——世界上最大的古董跳蚤市場:運河兩邊的露天小攤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皮革、瓷器、布藝和銀飾。不同的質地表示著迥然的背景,也許因為被歲月浸潤過,被它的主人擁有和珍惜過,流露出來的味道也和那些嶄新的器皿不一樣,似乎多了些智慧與雋永。

路過一家賣二手書的店鋪,我“撲哧”笑出來,“晉玄,你看這個,和《諾丁山》裏的裝潢一模一樣,也不知誰啟發了誰?我們多等一會兒,沒準就真能看見休·格蘭特和朱利婭·羅伯茨。”

但是沒人應我的聲音。

“晉玄——”我遲疑道,向後看去,只見晉玄遠遠地立在一個小攤旁,手裏拈著一只手繪的骨瓷咖啡杯發愣。

“晉玄!”我躡手躡腳地靠近他,輕輕在他肩上一拍,“看什麽呢?這麽出神!”

晉玄身子一震,見是我,笑了起來,“什麽時候學得這麽鬼鬼祟祟?萬一害我失了手可真就麻煩了——這裏的人都當他們賣的東西是古董,完整的時候尚能討價還價,一旦破碎都是照價賠償。”

見他說的嚴重,我急忙吐吐舌頭,老實地站在一邊,遠遠問他,“你看上這個杯子了?確定要買麽?”

被我這麽一問,他倒尷尬起來,“湘裙你真是耍寶,突然這麽扭捏作態——我要一個花裏胡哨的杯子做什麽?走吧!你渴麽?咖啡還是果汁?”

我們尋了一家印度紅茶店,晉玄說這裏的奶茶特別香,卻不腥膻,肉桂不濃姜也不辣,很適合中國人的口味。倫敦的天氣一會兒三變,剛才還走得微熱,這會兒太陽被遮了影,就又點涼了,剛端上的姜棗紅茶正好暖身,我連喝了兩杯,卻見晉玄的那杯動也沒動,不禁奇怪道:“晉玄你不喝麽?是不喜歡這個味道還是——”

“不是的!”晉玄微笑著打斷了我的話,“我這就喝。”說完就拿起來喝了一大口,因為擱了太久,茶有點涼,因而顯得甜膩,晉玄蹙了下眉頭。

我再傻也覺得晉玄有心事,遂放下茶杯,“晉玄,你今天是怎麽了?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

“沒什麽,”晉玄的笑有些勉強,“可能是最近頭緒太多,來不得整理,積壓在心裏,有些煩悶吧!”

晉玄的話讓我感到慚愧,一直以來都是他鼓勵我支持我,我似乎從來沒有問候過他的工作情況,但是此情此景,叫我從何說起呢?

見我也不作聲,晉玄以為他剛才的態度傷害了我,於是輕輕碰碰我,“剛才我們說到哪了?現在這個公司很器重你是麽?”

我反復旋轉著半空的杯子,輕輕擡擡眉頭,“別說我了,我那點小事不過是茶杯裏起風波,不值得大驚小怪。倒是你晉玄,其實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麽沒有直升博士,以你的才能……”

不知是不是被我的問題觸動了心事,晉玄一貫飛揚的神色倏忽黯淡下來,恍然縈繞著三分痛苦、三分無奈、三分茫然,還有一分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頓了很長時間,長得我幾乎以為時間就要停頓在這一刻,他突然開口道,“湘裙,我們是一樣的人,家境普通卻自強不息。我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論者,不信佛不信命,我信的,只有自己刻苦的努力和必勝的信心,當年保送到化工學院,我是第一名的成績。選擇了最好的導師,研究最尖端的項目——實驗結果公布的時候,無數大公司都表示了興趣,最後A·TECH出大價錢買下來,並詢問我是否願意在項目結束後來公司服役……”他一句一句地說,有點語無倫次,那些從前的故事皮影戲一樣浮現出來,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見。我靜靜地聽著,也不插言勸慰——他本也不是要我勸慰,那些過往梗在心頭,冷暖自知,漸漸融成生命的一部分,“連導師都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讓我不要放棄:A·TECH是世界排名前二十位的化學醫藥公司,在這裏工作身價立即不一樣;公司可解決居住、護照等一系列問題,比在學校懸著心強多了。這簡直是一條康莊大道不是麽?你可知道當時有多少人羨慕我?”他微微一笑,聲音裏含著數不盡的滄桑,像是在說給我聽,更多卻像是自言自語,“在廈門的時候我經常去看海,總在猜測海那邊是什麽?現在知道了,海那邊無非是岸,而岸過去又是海。就像我們的命運,不這樣安排,便那樣安排,然而無論怎樣安排,都不是完滿的答案。很遺憾,我們的產品推出去效果並不好,相關的人都被晾了起來,不久也紛紛自動離開。只有我咬定一口氣,開弓沒有回頭箭,改行做產品經理,然後銷售、然後采購、然後質檢,最後調到人人艷羨的市場部,並爬上了高級主管的位置——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微不足道,不就是一個小人物的奮鬥史麽?也不見得多成功——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小小的戰果,已經耗費了我多大的心力,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再苦再累再不討好的事情,我都一力抗下,生恐上司覺得我失去利用價值;仔細揣摩周圍人的態度,學習觀察眉高眼低,怕一小心踩了警戒線;那些堆積如山的陌生知識,無論白天的工作有多累,回來必須認真看一兩個小時的書……多少個夜晚,我猛然驚醒,而此時倫敦著名的霧正秘密而至,以細碎鋸齒將我更加撕扯得支離破碎。湘裙,那個時候我開始思考更高意識形態的問題,也許是玄學或者宗教:我是那樣的循規蹈矩,一直是家人的驕傲和他人的楷模,而我明明是順著這條路走下去的,怎麽一睜眼,周圍卻已換了場景?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當初的輕狂,原來冥冥之中還是有主宰的:它冷瞰著你,熟知一切卻不予以透露,一幕一幕來龍去脈,在它不過是隨緣而現,泡影、曇花、生生滅滅,讓人完全不能理解,只好做些無謂的掙紮——真像個沒完沒了的遊戲啊,想起來就叫人疲倦。天意戲弄於人間,人顛簸於諸天的悲喜,而天意之上還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過是層層的眾生,一層又一層,像是蒙著眼睛玩捉迷藏的遊戲。而我太清醒,這生命的偏差於我就更像明顯的酷刑——我即使這樣努力又有何用?西方人同東方人一樣勢利:沒有背景沒有資歷沒有後台,一個化工大學算得了什麽?這裏現就守著牛津劍橋——你讀過基督降世詩?三個博士去朝聖……我現在就是那種感覺:看看後面已無路可退,可是前面還是前途茫茫,在這無盡的痛苦中,你是我唯一的支持,湘裙,但是,你並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