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沒地方可坐,兩人在院外找了處避風的墻角,隔了段距離面對面站著。

“你爸他……在家?”楊幼蘭問。

時濛點頭:“在。”

女人往墻根挪了一小步:“你出來的時候,沒驚動其他人吧?”

時濛想了想:“沒有。”

楊幼蘭後知後覺發現自己這樣像做賊,忙解釋道:“你知道的,你爸他不讓我跟你走太近。”

“嗯。”時濛表示認可,“我知道。”

母子倆許久未見,竟也沒什麽話可說,楊幼蘭不甚熟練地寒暄:“最近很辛苦嗎?瞧著又瘦了。”

這話全然不像會從她嘴裏說出來的,因此時濛愣了半晌,喉嚨裏只飄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啊?”

楊幼蘭當他敷衍,立刻拉下臉:“啊什麽啊,你個小沒良心的,進了時家,過上好日子,就不要媽媽了。”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時濛胸口的布料,“還記得誰是你親媽嗎?虧我還大老遠跑來給你過生日!”

吊起的嗓門十分尖利,時濛卻悄悄松了口氣——這才像她。

已經過零點了,時濛“嗯”了一聲當作回答。

楊幼蘭兇完又覺失言,別開視線哼了一聲:“那個女人,她對你好不好?”

問的是李碧菡。

時濛拿不準楊幼蘭想聽什麽回答。小時候有一次從時家回去,楊幼蘭也這麽問,他說“好”,被楊幼蘭抄起掃帚狠狠揍了一頓,邊揍邊罵:“她怎麽可能對你好?你個小兔崽子吃人家點東西就胳膊肘往外拐,白把你養這麽大!”

後來又有一次被問到,時濛學乖了,回答“不好”,誰想不知又觸了楊幼蘭哪塊逆鱗,她推搡著時濛又是哭又是笑,嘴裏念叨著些自相矛盾的話,一會兒說“她憑什麽對你不好”,一會兒又插著腰大罵活該,說這都是報應。

眼淚都笑出來了,瘋了似的。

這回時濛同樣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抿唇不語。

楊幼蘭許是也有了數,又問:“你爸呢,對你好不好?”

時濛點點頭。

楊幼蘭總算放心了,嘀咕道:“也是,他就只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了,怎麽可能虧待你。”

時濛隱約知道楊幼蘭問這些,不是為了知道他好不好,而是要一個結果,索一份心安。

比如這回她又自作主張帶了些東西,一件襯衫,一顆火龍果,還有一罐奶糖。

“都是你喜歡吃的。”楊幼蘭把這些連同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一股腦塞時濛懷裏,“襯衫是媽媽親手做的,你不是愛穿襯衫嗎,睡覺都穿著。”

時濛張了張嘴,到底沒反駁。

臨分別前,楊幼蘭情緒穩定,難得有了點慈母的樣子。

“你應該聽孫老師說了吧,我養了只貓。”她看著時濛,擡手替他理了理額前的發,微笑著說,“成天上躥下跳的,還總愛黏著我喵喵叫,跟你特別像。”

把時濛送到院子門口,自楊幼蘭眼底流露出的也確是不舍。

這是過往這二十多年來,屈指可數的能將“善良”這個詞與她聯系上的時刻。上回是在四年前,她得知時沐血癌晚期,撒潑打滾說要去做骨髓配型。

當時時濛有些迷茫,又覺得可以理解。畢竟大家都喜歡時沐,沒有人希望他死。

“手腳輕著點。”鐵門打開的時候,楊幼蘭提醒道,“別讓你爸發現了……他不想讓你見我。”

往裏走幾步,時濛鬼使神差地回頭,看見楊幼蘭還站在門口。

她無疑是美麗的,鵝蛋臉上嵌著兩顆琉璃珠似的眸,唇不擦口紅便有一種楚楚動人的纖弱,也無損眉目間的艷色。她愛穿裙裝,或許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優勢所在。

可此刻晚風托起裙角,銹色路燈下的身影寂寥,空氣中無端地流淌著悲傷。

睡前,時濛把襯衫放在枕邊,剝開一顆糖放進嘴裏,任由甜味蔓延口腔。

然後神奇的睡了場好覺。

次日是個大晴天,時懷亦難得沒有出去“應酬”,而是在家陪妻子共進早餐。時濛作為陪客被拉著在餐桌旁坐下,引得李碧菡幾欲落淚,倒真成了全家最晦氣的存在了。

時懷亦頭疼又無奈:“你還有思卉,還有小濛,他們都是你的孩子。”

不提時濛還好,把他帶上,李碧菡更加悲痛欲絕:“怎麽能一樣?我的沐沐是早產兒,出生的時候只有一丁點大,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他就被抱走了……我可憐的沐沐啊。”

說到早產的事,時懷亦理虧,只好放棄了勸說,繼續溫聲安撫妻子。

而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裏,時濛滿腦子只有一件事——傅宣燎還沒來,是故意不來,還是忘了?

時濛決定去找他。

換了衣服匆忙下樓,走到一半想起忘了東西,回房間蹲在床頭翻找時,瞥見一只吃了一半的火龍果。

剛才餐桌上也有火龍果,但是沒人碰,像是擺在那裏做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