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蔭

中午的陽光明亮得很,透過窗紙柔和地照進來,熏染得人也懶洋洋的。

午飯已經吃完,很多人在這個時候都小憩片刻,到處都很安靜,柳重明喜歡在這樣的安靜裏慢慢翻賬目文書。

他從小對銀子入賬這種事就感興趣,至少遠比攪合在汙濁的渾水裏感興趣多了,據說在周歲宴上抓的也是算盤和銀錠。

從前哥哥沒少拿這件事當把柄笑話他。

可笑歸笑,哥哥仍然耐心地教他這方面的事,他也以為自己以後的日子就只是數著錢過,直到有一天,他代替哥哥襲了世子之位。

從那一年起,這個團圓節就變成了一家人最不願提起的日子。

在這一天,他的哥哥被人送回家中,卻已經毫無生機。

定陵丘盜匪猖獗,誰也沒想到會劫到安定侯世子的頭上,哥哥和隨身數十侍衛,無一人生還。

他也再沒有被哥哥逗得惱羞成怒的機會了。

白石巖的話像是又在耳邊咆哮:“你哥哥的事呢?就這麽放下了?”

他當然不相信有什麽強盜能膽大包天到殺害安定侯世子,卻也不敢想有什麽人敢對哥哥下殺手。

皇上也派人去搜捕過,他和父親甚至親自去牢中提人,嚴刑拷問過那些窮兇極惡之徒,卻一無所獲。

四年時間裏,他將鋪子暗堂向四面八方鋪去,尤其對定陵丘周圍關注,卻仍然沒有得到半點有頭緒的線索,他甚至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去找。

難道真的要他不得不承認,哥哥不過是時運不濟,被見財起意的強盜截殺?

可就算再不甘心,還能怎樣?過去了四年,有價值的線索還能剩下多少?

柳重明捏緊手中的筆,出神了很久,才又耐著性子一頁頁翻閱起來,那都是從各處鋪子收集的各路消息——就算再渺小的希望,他也要去抓住。

看了沒幾份,他抽出一張紙細看,有些意外。

柳家不光地面上買賣多,也常走水路,這個季節海上風浪大,他有大半個月時間沒有及時得到什麽消息,還考慮著要不要派人去接應。

信中的確是來報平安的,柳家船隊雖然遇到了暴雨,好在船夫們都經驗老到,船也足夠大,安然抵達渡口。

不光如此,他們還在海上撈起另一艘船,船上的人和貨都險險保住了一半。

信的後面還附了一本賬冊,不光記著這趟跑海的銀錢出入,還有被救起船上的人數、身份、載貨的目錄和背後的東家。

潘赫……

柳重明看著這個名字,筆鋒頓了頓。

他不入仕,一方面是不喜歡在朝廷裏的虛與委蛇,另一方面也是沒有想清楚,究竟從哪個門路入手,才能在哥哥的事上有進展。

若是去錯了地方,被困在上下盤根錯節的利益裏纏雜著,恐怕無暇顧及其他。

可身為安定侯世子,不入仕並不意味著他能跟這些人脫開關系。

這個潘赫是於公公收的幾個幹兒子之一,一把年紀還認了個幹爹,當真是不要臉,可於公公又是皇上身邊最親近貼身的大太監。

有些人情到底還是應該賣一賣。

柳重明笑了一下,在潘赫的名字上圈了一筆。

這位潘公公最近可是在京城出了名,連他們幾個一起吃酒的時候都在說,潘赫不光被那個小怪物用蔔骨砸在臉上,還當胸踩了一腳。

想必潘赫那時候的表情一定精彩得很。

他忍不住想起那個蜷縮著躺在地上的小少年,想著那雙明亮又平靜的絕美眼瞳。

石巖之前明明說那孩子膽小得很,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膽大妄為。

難不成真的瘋了?

在扔出手中蔔骨的時候,曲沉舟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的雙手被捆在身後,套在頸間的繩子吊著脖子,讓他只能拼命地踮起腳尖。

雖然重活一次,這世上讓他留戀的東西卻不多,連重明也已經見過一眼,本該無懼生死的,可求生的本能仍讓他一次次地勉強站直身體,從勒在頸間的繩索中偷一口艱難的呼吸。

恍惚之中,像是還陷在沒日沒夜的暗牢中,被人塞在站枷裏,沒有止境地熬刑。

可柳重明要他活著,潘赫想要他死。

又一次打傷了潘赫的臉,本也沒打算再活著。賤籍之人的性命,不過是別人的一點臉面而已。

從前也恨過也怨過,恨爹娘既然不要自己,為什麽還要把他生出來,恨所有的不公,可掙紮到最後,他已經什麽力氣都沒有了。

一度覺得,只要能活著就可以。

唯一惦念的那份溫暖,曾經那樣用盡全力地在後面推著他,讓他終於學會昂首挺胸地站在人前。可那個人消失後,他便真的變成了石頭做的人。

像外人說他的一樣,冷血冷心。

經歷一世顛簸,生也好,死也好,對他來說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