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第4/6頁)

是回溯術。

在死者生前經常活動、停佇的地方,若曾留下強烈的情感印記,便有很小的可能通過回溯法術,來重現當日的情景。

宮惟回頭看向徐霜策,卻見徐霜策專注望著廊下的少年仙尊,面容平靜無波,眼底仿佛閃爍著一絲類似於柔軟和憂傷的微光。

“徐白怎麽還不來看我呀,”宮惟聽見前世的自己說,托腮坐在欄杆邊,兩根手指輕敲風鈴,讓它一晃一晃地發出聲響。

侍從的腳步追到近前,但因為沒有強烈感情波動的緣故,不能在回溯術中留下身形,只聽見勸解的聲音欲言又止:“仙尊……”

——滄陽宗主不會來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天在懲舒宮書房裏短暫而激烈的爭執已經傳遍了仙盟,刑懲院成立當日所有名門世家都送來了賀禮,但滄陽宗卻沒有絲毫動靜,徐宗主連面都沒露。

徐霜策已經與他決裂了。

全天下都知道,除了宮徵羽自己。

少年細白的手托著腮,黑白分明的眼底映著一輪彎月行過中天,終於下定了決心,從欄杆上輕盈地躍了下去。

“徐白一定是太忙了。”他高高興興地道,“還是我去找他吧!”

夜風卷著桃瓣掠過中庭,法華仙尊的身影呼嘯消失,回溯中的畫面悄然變換。

一團緋雲掠過刑懲院墻頭,無聲無息落在了地上。做賊般的少年還向左右警惕看了看,確定四周無人後才呼了口氣,把散落的鬢發掠去耳後:“滄陽宗竟然不準我上山,忒地小氣!”

他伸手一拂便從半空中拉下一張泛著銀光的卷軸,上面寫著半個正字,被他用手指規規矩矩又畫了一筆,自言自語道:“今天是沒有見到徐白的一天,明天再去。”

“今天徐白也沒有陪我玩兒,他說他在忙,什麽意思?”

“今天被溫修陽那小混賬趕走了!過分!”

“今天進了璇璣殿,但徐白他不在……為什麽這麽晚他都不在呀?”

……

正字越來越多,被添加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少年被一群修士子弟簇擁著,熱熱鬧鬧地來,熱熱鬧鬧地走;偶爾他也會獨自坐在月下,削瘦的側影被拉長,隨著鬥轉星移由西向東。

“今天也是見不到徐白的一天呢,”他托著下巴,輕輕地道。

終於有一天,當法華仙尊從墻頭翻進來的時候臉色凍得發青,右眼下被不奈何劍氣劃了一道明顯的傷口,幹涸的血凝固在面頰上格外觸目驚心。他迅速給自己施了個活血暖身的法咒,抱著手臂發了半天抖,才勉強暖和過來:“——滄陽山的寒冰獄可真是名不虛傳啊,幸虧我溜得快!”

月光下他衣袍歪歪斜斜地,滿把黑發垂散過半,顯得有點兒狼狽。他第無數次從空中拉出那張卷軸,指尖剛要再次落下一筆,被凍開裂的手指卻又停在了半空,眼底映出大半頁密密麻麻的正字。

良久他終於想到了什麽似地,沙啞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徐白真的不想見我吧。”

“我這樣又有什麽意思呢。”

他意興闌珊地隨手一揮,舉步向寢殿走去,不再回頭看一眼,身後卷軸的銀光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

那張寫滿了正字的卷軸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那個深夜開始,法華仙尊的容貌身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個頭開始長高,漸漸脫離了少年的範疇,有了一些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氣質;他仍然活潑喜愛熱鬧,但眉眼不再跳脫稚弱,好似時光終於在他身上沉澱出了一絲絲穩定和沉郁。

時光荏苒,鬥轉星移。

人來人往的庭院中四季交替,漸漸歸於虛空,闃寂無聲。

法華仙尊醉倚在桃樹下的青石桌邊,外袍搭在肩頭,左肩下的繃帶中隱隱透出血跡。他剛從遙遠的北地斬殺妖獸回來,身上血氣未褪,面容猶帶倦意,杯中蕩漾的桃花酒已經斜斜地灑了大半,細長的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的月光。

宮惟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抓緊了。他扭頭看去,只見徐霜策鉗著他的五指用力到微微顫栗,緊盯著庭院中那個斜倚在月下的身影。

“唉——”那道身影深深嘆了口氣,盡管剛出口便消散在了紛飛桃瓣中。

“我想徐白啦。”

徐霜策向天仰起頭,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回溯境中,十七年前的法華仙尊將冷酒一飲而盡,踉蹌起身,袍袖拂過滿地殘紅,漸漸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

宮惟怔怔地站在原地,陌生而巨大的傷感漫過了心頭。

他不知道這感覺是從何而來,亦不知是因何而起,只能茫然地仰望著徐霜策,天下第一人的側影在月夜下生硬僵冷,鼻梁在臉頰上覆蓋出一片陰影,看不清為何那麽用力地緊閉著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