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樓·貳(第3/4頁)

“陌頭楊柳枝,已被春風吹。

妾心正斷絕,君懷那得知。”

“——是《子夜四時歌》啊!”李瑯琊輕輕說出了聲。那是模仿少女口吻,描寫四季風物來傾訴相思的民歌體裁,從南北朝至今,許多詩人寫過,沈雪舟便是當下獨擅勝場的名手。只是這一刻,夜宴的座上客幾乎不同程度地起了懷疑——那麽明白如話,真摯如火的情詩,真是這位缺少神采幾近木訥的男子寫出來的麽?他那蒼白的心,怎麽裝得下那些芳香濃烈的情感?

珠鏡夫人似乎沒有這些飄浮的雜念,她低垂著黑如絲羽的睫毛,已完全沉浸在四季的風光流轉之中,那樣甜美又悲哀,從塵土中開出花朵的愛憐心情,一字一字,像月光下的蛛絲般細細癡纏。

“七寶畫團扇,燦爛明月光。

餉郎卻暄暑,相憶莫相忘。”

“辟惡茱萸囊,延年菊花酒。

與子結綢繆,丹心此何有。”

“北極嚴氣升,南至溫風謝。

調絲競短歌。拂枕憐長夜。”

隨著纖長的手指按弦轉調,輕靈的旋律再次循環。萌動綠意的早春,水殿風來的盛夏。霜林遍染的金秋,北風入庭的寒冬,與那詩中的良人亦步亦趨,瑣瑣碎碎,每過一日,每過一刻,都是步步生蓮花的喜悅,直到把如常飛逝的時光,織成一幅轉側生光的錦緞——叫人怎生得忘?

古箏的聲音是屬於淑女的,端莊而清麗。薄媚的余韻偏又像水雲緩緩彌漫,有種甘美的滲透力。李瑯琊後來覺得,可能就是在這種溫柔情緒的籠罩中,並不擅飲的自己,也望著碧琉璃杯裏緋紅的美酒出起了神,甚至呆子般地迎著燈影去觀賞那紙一樣纖薄的杯壁,然後就微笑著喝下一盞又一盞……"

宴席是怎麽結束的,自己又是怎麽回房的,李瑯琊的記憶都是些模糊的片段:好像有兩個侍兒左右扶持著自己,再次經過那條長長的遊廊。走在前方的端華也醉得不輕,不時回過頭來向自己傻笑著,引得扶掖的侍女輕笑起來,近在身旁的聲音,卻像帶著回聲般遙遠蕩漾。高擎的燭火照亮了一疊疊出現在轉角的廊柱,視野似乎被古怪地拉長了。

香氣,又是那生長在燭光之外,從黑暗庭院中飄來的香氣。纏綿中帶著清與厲,混著星光般微渺的歌聲,危險卻又讓人沉緬——李瑯琊逐漸模糊的意識被這獨特的暗香點醒了些許,迷迷糊糊地擡頭左右嗅嗅,笑嘻嘻地向身邊的小侍女嘀咕了一句:“……那個香味,香味……我來的時候聞到過……哎?怎麽還有人在唱歌?”

“……您在說什麽呢?”侍女忍笑看著這白面書生的醉態,哄小孩一般應付著:“您是有點醉了,回房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嗯……”李瑯琊答應了一聲,很快就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些什麽。留在腦海中最後的記憶,是無意中回頭看到的景象:隔著同樣醉得步履踉蹌的崔絳和韋延之,是看上去有點頹靡的沈雪舟,雖然依舊是那副無精打采的神情,眼神卻是直視著前方,那雙秀氣得有些柔弱的眼睛,此時深黑得如同雨季堆積的雷雲,遮蔽了一切情緒,只從縫隙中透出一絲幽微的光。"

(四)

李瑯琊忽然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剛才,好像做夢了……?

他撫著額想了想,只依稀記得那零亂的夢境充斥著歌聲、雨聲、好像還有女子的輕泣聲……卻怎麽也連綴不起完整的前因後果。

李瑯琊擁被坐了一會兒,終於決定放棄追憶。而酒醉後的宿賬慢慢占據了感官——頭有點暈,太陽穴都在一跳一跳隱隱作痛。嗓子更是幹渴得厲害。

披起外袍下了床,李瑯琊借著月光看了看室內,清涼的竹榻、雅靜的白綾屏風、在窗欞外搖曳的婆娑樹影——原來已經被送回了那間臨水的小軒,雨也不知何時停了,此時月光像碎玉撒了一地,剪剪輕風掃凈了濕氣,看來已經熟睡了好一會兒了。

繞過隔屏,看了看安安穩穩裹著綾被合目而眠的安碧城,再看看獨占了最寬大的一張臥榻,卻依然睡成個跋扈的“大”字,被子揉成一團踢到地下的端華,李瑯琊不禁失笑了出來,順手將被子撿起來替他蓋好,自己踱到半開的窗邊望了望月色,從微溫的壺中倒了杯茶喝。

冰冷的緊箍感覺,無聲而迅速地侵襲了手腕!李瑯琊大驚之下反倒沒喊出聲來,手中茶盞直直掉到地上跌成了粉碎,爆裂般的脆響在深夜中顯得分外淒厲。

顧不上想想安碧城和端華何以睡得這麽沉,聽到聲響也毫無動靜,李瑯琊已經看清了腕間緊扣的是什麽—— 一只纖細而蒼白的手,帶著沉重的水氣和怪力,死死抓住李瑯琊的手腕,把他向窗下拖去。他幾乎一頭撞在窗框上,拼命扶住雕花格才沒有栽出去。半卷的青竹簾被無意扯了下來,李瑯琊這才得以看清窗外的情形——那是不折不扣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