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樓·貳

香叆雕盤,寒生冰箸,畫堂別是風光。

主人情重,開宴出紅妝。

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

雙歌罷,虛檐轉月,余韻尚悠揚。

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

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

報道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

親曾見,全勝宋玉,想像賦高唐。

——蘇軾·《滿庭芳》

(一)

廳堂的大門已經撤去了簾幕,室內的光暈向天空拋出一片淡金茶色的輕紗。一行人拾階而上,卻忽然有了內外時空倒置的錯覺——清澄的夜空被分割出整齊的一塊,帶著閃動的幽微星光座落在正廳地面,像一雙巨大的鴉翼般垂落展開。

最初的錯覺過去,視野清晰了起來——原來是一整塊黑曜石鑲嵌的圍屏,烏沉沉的紫檀框架與石面融為一體,燭火的投影匯入屏面又散射出無數細碎光點,像沉埋在黑夜水底的珍珠灰燼。

坐在圍屏前的主位上的,是位容貌清艷的佳人。杏子黃襦衫,高高束起的寶藍錦裙上綴著小小的松綠暗花。除了雲鬢間露出新月般的兩彎銀梳,斜簪著一朵薔薇,櫻唇邊各貼著一個朱紅色的笑魘面花,並沒有什麽時下風行的奇巧妝飾,倒是與周圍璀璨豪華的陳列有種微妙的不相稱。

眾人停住腳步打量這位美人的同時,她擡起眉睫靜靜一笑,細細的眼尾,笑容並不顯得多麽嬌媚,倒像泉水流過白石,有種倏忽即逝的明快輕盈。

“這裏很少見到外邊的客人呢,所以一時興起,布置了一個小宴,是不是打擾幾位貴客的休息了?”

“哪裏哪裏——我們才要感謝主人的盛情呢……”溫煦的笑語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情,大家一邊斟酌著辭令回答,一邊在兩旁的客席入座。幾個少年男子的目光,不禁帶著贊嘆之意在那位麗人身上流連停駐,沈雪舟那一直散漫的眼神中,也忽然有了些說不甚清楚的情緒,仿佛幾瓣蒼白落花無聲地飄墜,擾亂了平靜的氣流,又漫無目的地飛遠。

盧蕊瞟了瞟了他的神情,輕輕用素白紈扇掩住了紅唇微微扭曲的弧度,帶著些冷淡的笑意問了出來:“能在邊廂避雨,已經是冒昧打擾了,何況這樣深入華堂?只是不知道尊府貴姓?夫人您——是父母在堂,還是夫君遠遊?”

客氣措辭後隱隱的敵意,像冰水悄悄滲進了空氣,素妝的麗人卻似乎察覺不出,只是擡手理了理鬢發,眉間瞬間掠過風吹竹葉般的輕愁:“我的小字是‘珠鏡’,這所宅子是先夫留下的,因為思念之情難以排遣,所以一直不願離開這裏搬進長安城,已經離群索居三年有余了。今天能接待幾位,可以說是意外的奇緣了——不知長安這幾年來,又多了什麽奇聞掌故?”

崔絳忽然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帶著刻薄之感的唇角多了些曖昧的意味。他擡肘捅了捅身邊的端華,擠著眼低聲說道:“聽見沒有?漂亮的孀婦守著所豪華大宅,卻還不知避嫌地招待我們。我看她說不定是哪位京城富商的外室小妾,終於耐不住寂寞……”

“……喂,你不要太……”端華皺起了眉頭,話沒說完卻聽見旁邊小案上“叮”地一聲輕響。李瑯琊將手中纖細的牙筷頓上了青玉雕就的小碟。霜白與薄青撞擊出了冰裂般的一聲。他微側過臉,秀逸的鳳眼低垂著,聲音和表情一樣克制而微冷:“請崔兄不要再說了好嗎?主人能收留招待我們是她的禮貌,你不覺得一邊享受款待,一邊說這些輕佻的謠言,實在太過失禮了嗎?”

“……你,你又充什麽正人君子?”崔絳談興正濃,猛吃了這一句,頓時氣紅了臉。一行人在林中初識時,只是互通了姓字,他並不清楚李瑯琊的來歷,只大略猜測他是皇族哪一支的旁系子弟,也並不當回事,更想不到這位寡言少語神遊天外的書呆子突然開口就搶白自己。忍不住當下擰著眉冷笑起來:“如此良宵艷遇,誰心裏想的不是這回事?瑯琊公子這麽著急護著她,難道是怕我搶在你的前頭……”

更輕浮的話沒能說下去,崔絳忽然覺得腕間一痛,好像被合上了一圈鐵箍,還在越套越緊。端華大大咧咧的笑臉就在眼前,一只手在袍袖掩蓋下扣著崔絳的腕子,另一只手托著腮懶懶支在案上,語調好似在私密談心,眼睛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崔兄你真不乖,還沒開席就喝多了——再對我朋友說話不客氣,我讓你這輩子都說不出話哦~”

“……”崔絳被端華忽然變得危險的氣勢嚇住了,終於沒敢再多說幾句反擊的話,恨恨地瞥了一眼,甩脫手腕悶聲喝起了酒。

(二)

幾個人都是在壓低了聲音談話,所以席間這一番小風波並未引起主人的注意。珠鏡夫人正饒有趣味地望著侃侃而談的安碧城。“長安城的奇聞掌故”顯然撞到了這金發波斯人的心坎兒上,他正閑適地倚坐著,一個又一個神鬼奇譚舒緩輕捷地從唇間吐出,繪影繪形的描述好像打開了一個雲霧秘境,走馬燈般更換著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