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樓·貳(第2/4頁)

“——所以,那位晴宵娘子其實是白鶴的精靈,她的靈體一直被封印在古鏡中,在那個上元的火樹銀花之夜,才真正得到解脫,得以回到天人之境……”又一個故事告一段落,安碧城輕輕合起了銀箔貼芙蓉的杏色腰扇,露出一個閃爍的笑容:

“這些花妖狐鬼啊,再怎麽鐘靈毓秀、冰雪聰明,也終究算計不過人類的心眼兒——真是可笑又可憐呢……”

嘆息般的一句總結,伴著幽深的暗綠眼神,像深海中緩緩上升的一點流螢,眩目而又危險。坐在上首的珠鏡夫人只是靜靜地聽著,神情像專注又好像跳脫,唇角如終凝著一點似露非露的弧度。直聽到最後一句,忽然綻開一個雅靜無塵的微笑。

“真是個曲折纏綿的好故事……”她如此贊嘆著。“——只是故事裏的人類郎君總是這麽涼薄寡情,未免讓人驚心、寒心呢,難道就沒有快樂一點的故事?”

“——例如一位狐狸美人的傳奇?”安碧城抿嘴一笑,淺淺的梨渦好像蘊著星芒,也隨著燭火一閃。“落魄的書生客居長安,在升平坊外邂逅了一身縞素的麗人。被領進她華麗的大宅結成錦繡良緣,從此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

珠鏡夫人意外爽朗地大笑起來:“碧城公子真是個解頤的趣人!只是瞧不起我這個幽居山林的鄉下人,擅自改動結局可不好——誰不知道那個著名的長安怪談《任氏傳》呢?大才子杜撰的哀艷傳奇,既讓人浮想聯翩,又讓人悲傷感嘆……哎?這位才子不就是今天的座上客嗎?”

珠鏡夫人那帶點嫵媚輕愁的眼風,徐徐流動向了沈雪舟。

“沈公子的名聲,就算遠離長安也一樣有所耳聞。您這位行家,就給我們講幾個更別致有趣的怪談好嗎?”

從剛才安碧城提到《任氏傳》,沈雪舟的神色就開始變得奇怪。不像前兩次那好像被迎面猛擊的吃驚慌亂,而是如同墜入寂靜的往事之城,在曲折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卻又帶著點說不清楚的享受,在蛛網般的小徑上行行復行行……

珠鏡夫人的問話像石子投入波心,似乎將他飛遠的心思拉了回來,席間的氣氛卻忽然變得有點奇怪——盧蕊姿態閑靜地斜倚著,埋首欣賞著精致的酒器,白晰的手指卻神經質地在紈扇邊緣來回劃動。崔絳與韋延之也專注於美酒和切膾組合出的華麗味道,卻好像在看不見的地方繃緊了一根弦,與空氣交錯出無聲也無形的點點火花。

沈雪舟望著珠鏡夫人探詢的神情,緩緩揚起了唇角,五官現出極柔和,卻也極疲累的神色,黑眼睛裏似乎亮起一點光,又迅速熄滅黯淡了下去——“那些都是少年時的遊戲筆墨,差不多都已經忘記了。荒唐的幻想,不提也罷……”

他的聲音溫雅而平緩,低低的好像怕驚擾了什麽人。圍屏下的金鴨香爐輕吐著煙氣,凝結的翠煙宛轉盤繞著,仿佛有些未曾言明的弦外之音,若有若無地繚繞不散。

(三)

珠鏡夫人輕籲了口氣,臉上現出了淡淡的憾色。波俏的眼神一掃,正迎上李瑯琊同樣希望落空無可奈何的表情。而盧蕊一行人,卻有種“松了口氣”的微妙反應,似乎很是慶幸這該死的“怪談時間”能提早結束。

“那麽,就這樣好了——”隨著珠鏡夫人的兩下擊掌,小黛輕盈地步上廳堂,懷中抱著一架古箏,恭謹地放在珠鏡夫人面前。

桐木湘紋,紫檀雁柱斜飛成陣,琴身的顏色暗沉,肌理深邃,愈發襯出十三根泠泠發光的銀弦。珠鏡夫人輕輕俯上了五指,極輕極微,尚不成形的樂聲泄漏出一聲兩聲。一個有點慵懶的起手式,卻又像在雲箋上寫下情詩一般鄭重優美。

“沒有怪談,也是好的……畢竟沈公子真正引以為傲的是詩才。”夫人的表情忽然帶了一點點狡黠的頑皮。“對一個詩人最高的贊美,就是在盛大的宴席上歌唱他的詩篇——不知您願不願給我這個表達敬意的機會?”

“呃……我……”沈雪舟紅了臉,一時應對不出。端華卻迫不及待地叫起好來:“小黛早說過夫人的琴藝超群!要感謝夫人給我們這個聆聽仙樂的機會呢!”

珠鏡夫人莞爾一笑:“——我呢,不喜歡那些描寫長安風景和富貴少年的冗長古風體,也對邊塞、遊仙詩沒什麽興趣。沈公子最負盛名的的樂府民謠,才最適合這樣的清宵綺筵啊……”

不知什麽時候,纖指已經套上了玳瑁護甲,隨著微微銳利的一聲交錯,銀弦掠過風回池塘一般的輕翳,琴聲仿佛潺潺銀河之水,錚琮跳躍著流遍了華堂。那並不存在的暗流甚至把細碎星光濺上了座中人的衣襟,真想尋找卻又消散無跡可尋,取而代之的,是與琴聲繚繞生輝,華美悠揚中略帶低沉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