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樓·貳(第4/4頁)

一張披散著長發的女人的臉,從水底浮遊而上。那慘白扭曲卻依然可以看出姣好輪廓的容顏,分明是那位自負傲慢的士族之女——盧蕊。她從池水中露出了半身,努力向上伸長的手臂纏滿了水草、藤藻,還有一簇簇看不清模樣的植物枝條。重重妖綠濡濕的絞鏈一直延伸向她的長發和水下的軀體,好像池水的最深處通向海妖的巢穴,那妖魔正放出水族的觸手,要將可憐的獵物拖下深淵。

盧蕊的表情已是驚恐得不堪卒睹,她瞪視著李瑯琊的眼神一片空白,只有最本能的求生欲望讓她盡全力攀住李瑯琊當作救命稻草。李瑯琊強忍住驚懼,雙手拖著她的手腕往上強拉著,一邊放聲大叫著:“端華!碧城!醒醒啊!來人啊!快來救人啊!”

沒有人回答。

不祥的寂靜籠罩著暗夜水閣,只有李瑯琊孤零零的聲音回蕩著。他已經使盡了全力,手指已冰冷疼痛得沒有了感覺,卻依然無法阻止盧蕊的身體一點點下滑著,那綠沉沉的暗水底的兇靈,似乎打定主意要將祭品帶到自己的國度。

盧蕊的長發濕淋淋地披了滿臉,無法控制地向水中下沉著,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不是求救,而像是什麽絕望的訴說。李瑯琊這才注意到,在完全被恐懼占據的素顏上,盧蕊的嘴唇,還是詭異地鮮紅著,好像剛剛施過晚妝般艷麗。在黑發和水藻交纏的間隙,紅唇間吐出的零亂字句依稀是——“不是我!不是我!"

心裏已經明白無可挽回,李瑯琊還在無望地努力著,拼命抓緊她的手腕,連自己都快被那怪力一起拖下水去,漆黑的池水像正待合攏的巨口,而正在從自己手中滑脫的冰涼指尖,仿佛留下一點若有若無的香氣……

——李瑯琊是被自己的大叫聲驚醒的,他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滾到了床下,一身冷汗淋漓,額頭撞得陣陣疼痛。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怎麽回事,還保持著伏地的姿勢沒有動,端華和安碧城卻都被嚇得猛跳起了身,吃驚地跑過來圍觀。

“……做惡夢了?不至於吧……”安碧城不知從哪裏撿了根小棍戳了戳。李瑯琊呆滯地輪流看著兩人的臉,半晌才喃喃出一句:“……太逼真了……”

端華一副“我懂了別再說了”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我就說你平時看那些鬼怪書看太多了!你應該多跟人類打交道……”

端華的勸戒還沒講完,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叫。那是已經驚怖到了極限才能發出,幾近歇斯底裏的狂亂叫聲。三個人毛發森然地對望了一瞬,同時跳起來向窗邊奔去。

與三人的小軒相對,池塘的另一端,臨水的房間窗戶大開著。站在窗前的人是沈雪舟,素淡如風煙的儀態一潰千裏,剛才瞬間尖厲的叫聲好像弄啞了他的喉嚨,只能伸手指著窗下的水面,不成聲的顫抖著。

已經有侍女三三兩兩聞聲趕了過來,回廊裏零散的燈光投影在水面,照亮了半浮在薄青池水上的不祥之物——那美麗的屍體……"

還是晚宴上那身藤紫色的華服。襟袖、衣帶、裙裾、披帛,一重重散開,像朵開放到最盛時的龍膽花。高髻已是無人再費心梳挽了,漆黑如夜的長發在淺水中飄浮著,跟浮萍水草糾纏在一處,半墜的金釵也被掛在水草間沒有下沉,細小的寶鈿金粟被岸上燈光照得明明滅滅,像燃在水中的妖異磷火。

她漂浮的水面上方生著一棵古峻蒼老的垂柳,暗碧的枝條累累垂垂,好像一道道沉重的珠簾倒卷而下,以至一半枝葉都探進了水裏,與她的肢體牽扯難分。無辜得好似安眠的表情,一絲不苟描畫的紅唇,使她愈發像個精致的絹人,只是被粗心的主人偶爾棄置在荒草窠間,下一刻就會忽然睜開眼睛……

李瑯琊完全呆住了,他甚至不能判斷,自己此刻到底是夢是醒。直到冷冷的雨點飄飛到臉上,打碎了池中的燈影,他才驚覺——雨沒有停,也許一直就沒有停,那雨過雲開的白月光只存在於幻覺或者夢境之中。就像一水之隔的沈雪舟此時狂亂的叫聲——

“她死了!她死了!有人殺了我的妻子!這個宅院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