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杜戈爾隨著洶湧的人潮向西走。他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如何在對甘波的回憶和安心地躺在他錢包裏的那兩百英鎊之間建立一種平衡。他像機器人一樣在漢默史密斯站換乘地鐵區域線,又從滕漢姆格林站下了地鐵。他半閉著眼睛走向奇西克大街,到了那裏,習慣又驅使他走進一家售酒的商店。不妨做一些正確的事情。他買了一瓶凱歌皇牌特級香檳、半瓶白蘭地和一些安古斯圖拉樹皮汁。那個蘇格蘭人店主似乎對考慮顧客的便利一事充滿無情的蔑視,他用大肚子頂著櫃台,撓著紅胡子說:“要開派對,是不是?如果你把它們混合在一起會比氣泡酒好喝得多。”杜戈爾太累了,腦子都不轉了,想不起來該怎麽回答他。他抱著一個叮當作響的厚紙袋離開了商店,出門時腿磕在啤酒罐摞起來的小山上。一聲具有蘇格蘭風味的幹笑伴隨他走進黑夜。

阿曼達住在大街的另一邊,離河比較近的那邊。還有四分之一英裏遠,你就可以感受那一大片灰色了。從阿曼達家的窗戶望出去,你可以看見由建築物圍起來的一個方形小水池。這是一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她說。可能這就是為什麽那個波蘭房東要那麽高的房租。

這是一幢半獨立式的別墅,以前也曾風光過。阿曼達在二樓租了一個比較大的房間。門開著,他走了進去。阿曼達不在,一股淒涼感迎面襲來。他像嬰兒一樣渴望尖叫:“這不公平!”可是,這個房間還是如往日一般愜意。房間很大,燈光幽暗,有如洞穴;到處都是植物——它們從天花板上垂下來,蜷縮在地板上,占據了中間大部分可用的空間。房間裏有一個老式的煤氣取暖爐,如果你盯著它看一會兒,就能看到閃閃發光的東方宮殿,噝噝地冒著光,散著熱。杜戈爾最喜歡那塊很破舊的波斯地毯,踩上去舒服極了,紅色的背景上是一個深藍色的圖案。

從他身後傳來腳步聲。他猛一轉身,看見阿曼達站在門口,慍怒和美麗這兩種特質同時出現在她的臉上。在他認識的人裏,極少有人能像阿曼達這樣,將二者完美地結合起來。

“你好,親愛的。”他意識到說這句話時,放松的感覺如同汗水緩緩地從毛孔裏滲出來,“你去哪兒了?”

“廁所。有個渾蛋在走之前又把馬桶弄堵了。用一張《每日電訊報》。”

這幢房子裏的其他租戶,依據性別不同,要麽沒完沒了地惹阿曼達生氣,要麽能引起她的興趣。總的來說,阿曼達對女人保持沉默的敵意。偶爾她們也會抱怨阿曼達的唱機太吵,或者因為米多老夫人展開一場唇槍舌劍的戰鬥。那個老太太被甜絲絲且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糾纏了很多年,每次她把自己肥碩的橘子醬色的屁股放在浴缸裏排泄時,這幢房子裏的租戶就會鬧個天翻地覆。不過,這裏的男性住戶很尊重阿曼達,為了回報他們對她的贊美,她會在他們生病的時候帶他們去看醫生,或者用有如心臟外科醫生的臨床技能幫他們從情感糾葛中解脫出來。

在杜戈爾看來,米多老夫人才是制造這起廁所事件的罪魁禍首,但是他明智地管住了自己的舌頭,並用搖晃厚紙袋發出的誘人的叮當聲轉換話題。

等他們坐在壁爐前的那兩只大墊子上時,他才透露了自己的新聞。阿曼達一邊手腳麻利地調制香檳雞尾酒,一邊談論自己今天都做了些什麽。她是一個自由職業者,為出版商幹活。她父親是一家公司的常務董事。今天她讀了兩篇很沒意思的稿子。

杜戈爾發現,她的話語如酒精般令人安心。他曾隱約擔心今天五點發生的那件事會使整個世界脫離正軌——在他自己的生活裏發生的地震只是一次輕微的毫無意義的震顫,而即將到來的是一次更劇烈的震動。他欣喜地發現,這種恐懼是毫無根據的,盡管這種恐懼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

阿曼達的黑色長發在臉前晃來晃去,如同一扇防護屏。她問他今天過得怎麽樣時,他把真相告訴了她。“甘波被人勒死了,有人給了我一個活兒,幹兩天,報酬是一千兩百英鎊。”他得把這件事告訴一個人,而且無論如何,他只想告訴她。如果她很討厭這件事——他也不敢確定自己就不是這麽想的——那麽她知道得越早越好。看著阿曼達說話,他的心裏有了一種確定感,盡管這種感覺沒那麽顯而易見:他真的很喜歡她,她想怎麽做都可以,哪怕要他拒絕漢伯裏的提議,還要對警察說實話,唉,這是一件多麽醜陋又令人尷尬的事。真奇怪,今天晚上的事竟然以這種方式得以澄清,而且幾乎是具體化了。他了解了自己對阿曼達的感覺,以及多多少少,自己對死亡的態度——當然,指的是他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