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上)(第4/9頁)

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有兩種人怕來天津,一是廚子,二是藝人。因為天津人口味高、耳音高是出了名的。先說口味,天津人無論窮富嘴都刁,窮有窮講究、富有富講究,一桌燕翅席未必吃得美,一碗羊骨頭燉的入了味兒反倒覺得解饞;再說這耳音,更了不得了,天津名“衛”,實則卻是“埠”,水旱兩路的碼頭,舊社會的藝人初到一個地方賣藝稱為“拜碼頭”,拜的是誰?有人說是同行同業的前輩,也有人說是官府衙門,還有人說是行幫各派的地頭蛇,這些個說法都對,卻不全面,最主要拜的是當地百姓。老百姓認可了你的能耐,你才有飯吃。藝人成名成腕兒,得把全國四大碼頭跑一個遍,四個地方都紅了那才叫腕兒。而天津衛這個碼頭最難跑,這個地方的人吃盡穿絕、聽得多見得廣、話茬子也厲害。如果藝人的玩意兒真好,絕對認頭掏錢;如果說玩意兒不行,必定是連挖苦帶貶損,使賣藝的難以立足,所以一般的藝人往往先跑別的碼頭,最後才敢上京下衛。

咱再說這個大光頭,板子打得那是真賣力氣,擡胳膊踢腿全身上下都跟著動,只打板兒卻不張嘴。圍觀的挺納悶兒,就有人問了:“大個兒,你這是耍什麽把式?別光手裏忙活,也唱幾句讓咱聽聽!”光頭當時停住了手,定住身形又把板兒收了起來,沖人群作了一個羅圈兒揖,一張嘴是滿口的山東話:“諸位,緊打家夥當不了唱,燒熱的鍋台當不了炕,話是這麽削,俺可不能唱,為橫麽捏?這是哪兒捏?這是天津衛,水旱的碼頭,繁華的所在,藏龍臥虎橫麽能人沒有捏?各位叔叔大爺橫麽新鮮玩意兒沒聽過捏?咱鄉下人這兩下子不敢獻醜,可是初登貴寶地,住店要個店錢兒,吃飯要個飯錢兒,不朝您老幾位張手,那奏得挨餓,幹脆!我給您幾位削個小段兒,聽著好咧,您了再給錢,聽著不好轉身就走,可不算您不對。來來來,老少爺們兒散開了,咱來個圈兒大人薄,得看得瞧。”

崔老道一聽,可以啊!這位了不得,江湖口說得滾瓜爛熟,可不像是個生瓜蛋子。但是一個鄉下人能說什麽出奇的玩意兒?真要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這麽一念叨,全是家長裏短柴米油鹽,別管賣多大力氣,誰也不可能給你掏錢。崔老道插手站在人群裏接著聽,瞧著這個怯老趕在那忙活,就等著看笑話。沒想到光頭再一開口,一點兒山東味兒都沒了,換了個人似的,滿嘴的官話,字正腔圓,不吃字不咬字,舌頭耍得是真利索,每個字兒都鉆到人耳朵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聽著那叫一個脆,一聽就是行裏人。不僅如此,光頭說的這段書更是別具一格,既不是長槍也不是短打,什麽公案、袍帶、俠義、鬼狐一概不是,說的就是天津衛的真事,一下子就把圍觀的這些人的腮幫子給勾住了。

這件事當地人多多少少都有過耳聞,崔老道也聽人說過:南城這邊有一座兇宅,什麽叫兇宅?就是死過人的地方,死也不是好死的,非得是橫死的才叫兇宅。以往京津兩地的兇宅不少,光頭說的這家兇宅,鬧鬼鬧得挺邪乎。早些年這家的姨太太私通戲子,正行苟且之事的當口,被本家的老爺撞破。這個臉可丟大了,縱然說大丈夫難免妻淫子不孝,可還有句話叫“王八好當氣難平”。家裏出了這種事擱誰也擡不起頭來,更別說高門大戶有頭有臉的人家了,那還能饒了她?就將這個姨太太活活燒死在後院,不承想此後就鬧上鬼了。有人半夜三更起來上茅廁,瞧見姨太太身穿戲裝畫著臉、腳不沾地穿房而過。到後來本家老爺睡覺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喊他聽戲,覺也睡不踏實,以至於神情恍惚、寢食不安。有一天老爺留了個心眼兒,上床之後假裝睡著了,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作怪,沒過多久,就覺一陣陣陰風直往被子裏鉆。他沒敢把眼全睜開,眯縫著往外邊一看,只見姨太太身穿戲袍站在床前,一張臉上全是血,五官模糊,也看不見嘴,卻一聲一聲招呼老爺起來看戲,嚇得老爺“啊”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兩腿兒一蹬見了閻王。這座大宅從此空了,至今無人敢住。

這是出在天津衛的真人真事,老百姓們傳來傳去,你添點兒油我加點兒醋,那位再放點兒十三香胡椒面兒,結果是越傳越邪乎。不過崔老道知道實情,那座宅子並非有鬼,他是怎麽知道的呢?楊二爺在世的時候,作為警長查辦此案,查來查去發現了真相。原是姨太太身邊有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覺得主子平時待自己不薄,又死得冤屈,決心替主申冤為主報仇,扮上戲裝在宅子裏裝神弄鬼,一到半夜就出來。老爺做賊心虛,讓這個小丫鬟給嚇死了。後來警察廳破了這個案子,在天津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崔老道和楊二爺是莫逆之交、無話不談,有一次哥兒倆聊天兒,楊二爺說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