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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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後,仍在南門口撂地畫鍋,擺攤兒算卦外帶耍嘴皮子說書,靠這個養家糊口。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藝人集中的地方,跟北京的天橋旗鼓相當,跑江湖的藝人想出頭,就得奔這兩個地方去,要麽天橋撐得住場子,要麽南市站得住腳,沒在這兩個地方闖出名堂不敢稱腕兒。

崔老道說書不為出名,只為吃飯,能把一家老小的嘴喂了就成。他說的這是野書,跟書館中的先生不一樣,真可謂獨一無二。首先穿著打扮就特別,真正的說書先生高台教化、講古比今,穿的是長袍馬褂兒,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開書之前有小徒弟把書案上醒木、手帕、小茶壺擺放齊整,先生手拿一把白折扇兒,看著就有派頭兒,穩穩當當邁四方步走上台,醒木一拍台下面鴉雀無聲。崔道爺在路邊說書沒那麽多講究,扇子、手絹一律沒有,也穿不起長衫馬褂,花錢置辦的東西一律不用,手裏沒個抓撓不得勁兒,幹脆就用拂塵,照樣比畫什麽像什麽。往路邊一站吐沫橫飛、連說帶比畫,拂塵上的馬尾甩得上下翻飛,聽書的人湊近一點兒能掃腦門子上,晃得大夥兒眼花繚亂,順帶趕了蒼蠅蚊子,倒也顯得熱鬧。

只會說書還不行,還得會要錢,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手心朝上平白無故找人家要錢,這可不容易,那得會要,行話管這叫“窺杵”,絕對是門學問。書場、茶館裏的先生不用學,專門有小夥計下去打錢,撂地賣藝的卻不然,不懂要錢的“綱口”,說得再好也是枉然。而且這裏邊不分文武,你說我是打把式的,練的是刀槍、賣的是拳腳,用不著說話,這叫外行。都知道有句話叫:“光說不練嘴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連說帶練才是好把式。”南門口有很多打把式賣藝的,都是在地上畫一個圈,兩旁擺放兵器架子,上立刀槍劍戟,身上是小衣襟、短打扮,兩截兒的藍布褲褂,高挽袖面兒,抱拳拱手作過了揖,未曾開練先說話:“各位老少爺們兒、父老鄉親,學徒我初到貴寶地,兜兒裏沒錢了,有道是人窮當街賣藝、虎瘦攔路傷人,人要奔福地、虎要上高山。我可不敢說我會練武,在場的老少爺們兒藏龍臥虎,您打過一拳、踢過一腿就是我的老師父,一會兒我獻個醜,走上兩趟您給我指正指正。練完了要錢嗎?不要,在下以前在鏢行混飯吃,行裏有一宗寶貝,喚作虎骨追風膏,能治什麽呢?往大了說刀砍斧剁、黑紅二傷,往小了說閃腰岔氣、腰疼腿疼,我這膏藥全能治。咱有言在先,買不買全憑您自願,買了您是賞我飯吃,不買我也絕不惱您,只不過您可別看完了一回身,把人墻給我撞個大口子,那您可是毀我的飯門。閑言少敘,一走一過一行一站,各位賞下您的眼目來,在下這就開練!”

說完了打一趟拳,打完拳沒人買膏藥也不要緊,嘴裏有話接著說:“看來各位都是高人,花拳繡腿難入您的眼目,不要緊的,我再賣賣力氣給您練一套兵刃,不過我練完了您要是還不買膏藥,那可就沒辦法了。您都是養兒養女的人,無多有少您給倆,夠我把今天的店飯賬結了就行。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看著我餓死誰也不落忍。我這就練一套花槍,看看哪位給我扔頭把錢,我這兒先謝謝您了。”這一套行話叫“杵門子”,一般來說到了這時候就能要到錢了。

如若練完了還沒人給錢怎麽辦?那就該拐著彎兒罵人了,行話叫“鉆綱”。罵人是罵人,可不能罵爹娘祖奶奶的,罵了人還得讓人挑不出理。比如這位練了兩趟還要不來錢,就該這麽說了:“各位三老四少,我一膀子力氣扔在這兒,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兒,愣是沒人給錢,怪不得說文武聖人也不打此處過呢!”這話什麽意思?就是說你們這個地方不通王法、沒有禮教,比罵人還損,如果周圍的人中有練過武的、念過書的,臉上就掛不住了,怎麽著也得給幾個。所以說過去走江湖賣藝的人,無論文武兩道,不僅得有真能耐,綱條子、杵門子也不能缺,缺了就算外行。

崔老道擺攤算卦也會“鉆綱”,因為經常會碰上故意來找碴兒的,怎麽算怎麽不對,黑的非得說成白的,哪怕你算他“只有一個爹”,他也說不對,“我還有個幹爹呢”,這就是成心找事、雞蛋裏挑骨頭。崔老道對付這樣的人自有一套說辭,但是很少使,跟誰都是客客氣氣的,講求和氣生財。可是倒黴不走運,說好話也得挨打。

前些天來了個算卦的,這位穿綢裹緞、戴金佩玉,一看就是有錢有勢,身後跟著四五個使喚人,有端著茶壺的、有托著煙袋的。崔老道說了一車的好話把他捧高興了,卦金一給就是兩塊銀元,擱過去能買一口袋白面了。崔老道接過錢,趕緊說吉祥話:“您老人家宅心仁厚、體恤窮人,我祝您吉慶有余、子孫萬代!”話一出口,來算卦的這位急了,上去給崔老道一個大嘴巴,又讓手底下人把卦攤兒砸了。過後一打聽才知道,敢情這位是前朝的太監,你說他“子孫萬代”,這不找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