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崔老道射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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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早以前,還有皇上的時候,北京城九座城門各有一個鎮物。阜成門的鎮物,是個刻在甕城門洞左壁上的梅花。因為阜成門運煤的多,城下住的全是煤黑子,很多拉駱駝的苦力也在那兒住,沒幾處像樣兒的屋子,凈是“籬笆燈”。籬笆燈可不是燈,窮人住不起磚瓦房,豎幾根木頭柱子,搭上大梁,挑起個架子,屋頂鋪草席子,秫秸杆兒塗上白灰當墻,人住在裏邊,這叫“籬笆燈”。

  窮苦力住的“籬笆燈”當中,有個擺卦攤兒的。算卦的先生三十出頭,本是傳了多少代的財主,積祖開下三個當鋪,一個當古董字畫、一個當金珠寶玉、一個當綾羅綢緞,可是傳到他這兒落敗了,萬貫家財散盡,攜兒帶女在京城賣卦,憑胸中見識對付口飯吃。

  在他對面,是個補靴的皮匠,三十上下的年歲,臉上是虎相,老家在山西,拉了一屁股兩肋都是饑荒,迫不得已到北京城搬煤,連帶縫鞋補靴,成天起早貪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打算存幾個錢,給老婆孩子捎回去。算卦的心眼兒好,見皮匠無依無靠,趕上陰天下雨擺不了攤兒,總讓皮匠到他家中吃飯過夜,一來二去,兩個人有了交情。

  有這麽一天,皮匠從他老鄉手中得了一件寶物。他那位老鄉是個掏墳扒墓的賊,前不久掏出一個翠玉扳指,溜光碧綠。清朝王公貴族騎馬射箭,手上都有扳指,一般人可用不起。東西是好東西,又急等用錢,有幾個錢好出逃,可是天子腳下,王法當前,誰不怕吃官司?一時找不到買主,只好來問同鄉。皮匠以為有機可乘,拿出辛辛苦苦攢了三年的血汗錢,換了這個扳指。他也不擺攤兒了,一路跑來找算卦的。關上大門,他讓算卦的點上燈燭,從懷中掏出個布包,裏外裹了三層,一層一層揭開,一邊揭開布包一邊說:“我一個臭皮匠,在北京城舉目無親,多虧老兄你看得起我,一向沒少關照,正不知如何報答,天讓我撞上大運,從盜墓賊手上得了一個扳指。這個東西了不得,清朝十大珍寶之一,老罕王統率八旗軍進關,一馬三箭定天下,扣弦用的扳指!”

  算卦的嚇了一跳:“從墓中盜出當朝王公的陪葬珍寶非同小可,須知皮肉有情,王法無情,北京城中做公的最多,萬一讓眼明手快的拿住,那可是全家抄斬滅祖墳的罪過!”不過在燭光底下,往打開的布包中看了一看,他倒放心了,對皮匠說:“你啊,趕緊出去買塊冰,鎮上它!”

  皮匠直納悶兒:“怎麽個意思,要冰幹什麽?”

  算卦的說:“買打眼了,冰糖做的,不拿冰鎮上,不怕化了?”

  北京城到處是“撂跤貨”,縱然是活神仙,你也保不齊看走了眼,以為撿個便宜,到頭來只是吃虧上當。皮匠掙了三年的錢全沒了,他為人心窄,一時想不開,出去跳了護城河。

  算卦的追上去,找人借來撓鉤,將他拽上河,好說歹說一通勸,又拿了幾個錢給他,罷了他尋死的念頭。轉眼進了臘月,皮匠拜別算卦的,回老家過年。再說算卦的買賣也不好做,聽說山西的布又結實又便宜,想去躉一批布,趁年底下多掙幾個錢,打定主意,他也帶上盤纏去了山西。

  豈料趕上打仗,耽擱了十來天,半路又撞見亂軍,他慌不擇路躲進荒山,走了幾天不見道路。說話到年三十兒了,但見鉛雲密布,朔風一吹,漫天飛雪,山巒重疊,曠無人跡。算卦的又冷又餓,走也走不動了,以為要凍死在這兒,卻見風雪中有個破瓦寒窯,可能住了人家,隱約透出燈火。他見了活路,搶步上前叫門。屋門一開,出來個人,萬沒料到,住在這兒的竟是那個皮匠。

  皮匠見是算卦先生,一臉饑寒之色,忙將他讓進屋,燒了熱湯給他喝下去,算卦的這才還陽。二人說起別來情由,各自唏噓不已。皮匠叫出老婆孩子給恩公叩頭,他老婆是一般的鄉下女子,沒見過什麽世面。孩子大約七八歲,長得虎頭虎腦的,小名虎娃,見了生人也不好意思開口。

  算卦的一路逃到這裏,帶的東西全沒了,一摸身上還有一小塊碎銀子,北京人講究禮數,過年見了小輩兒,總要給幾個壓歲錢。算卦的沒有別的東西,拿出這塊銀子給虎娃,虎娃搖頭不要。

  算卦的對皮匠說:“你看你這孩子,多大的規矩,我給他銀子還不要。”

  皮匠告訴虎娃:“你叔又不是外人,給你銀子你拿了也罷。”

  虎娃仍是搖頭,不肯伸手接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