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Epitaph(第3/3頁)

那之後的幾個禮拜,Lou每天都去病房看傑雯一眼,她跟Eli總算不賭氣了,但兩人之間總好像有些不同於往常的氣氛。Lou為此很著急,她知道傑雯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幾乎不能平躺著睡覺,離別的時刻也許不遠了,她不願意看到他們兩個人帶著這樣的情緒說再見。

Lou試圖跟傑雯談談,雖然她自己也並不很懂這些感情的事情。她問傑雯:為什麽要跟Eli賭氣?為什麽非要去巴黎?

傑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對她說了許多毫無頭緒的話,說很久以前就曾無數次地想象生命結束之前的感覺,有好幾次,以為自己已經離終點很近了,結果卻又不是。直到有一次,她遇到一個人,因為他,她開始徒勞地幻想,或許命運會網開一面,或許她可以有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和他在一起,然後又是一次失望。她離開他,雖然很艱難,卻也很值得。四年前,她在米蘭,坐在觀眾席的角落裏看他跳舞的時候,覺得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戲演了兩個小時,她就哭了兩個小時,旁邊的人都以為她瘋了。她回到法國,帶著一種此生無憾的感覺,站在拉波勒海濱的礁石上,終於被推到了極限。那一次之後,她發現死原來是這樣平靜簡單,相反,活著要更艱難一些。而在她往生之後,仍舊會有一個人替她繼續跳舞,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這番話讓Lou覺得她真的已經準備好了,但很快她又對Lou說,她其實還是怕的。

她對Lou說起最近反復出現的夢境,在夢裏她已經死了,渾身冰冷僵硬,先經歷冰,然後是火,無以復加的疼痛,卻動彈不得,也喊不出聲音。最後,灰燼被一雙陌生人的手捧起來,放進一個小小的墓穴,一塊打磨過的花崗巖一點一點填滿出口,熾白的光線逐漸變窄,她對著那一線亮光大喊: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把我留在黑暗裏!卻再也沒有人能聽見。每一次做這樣的夢,她都渾身顫抖地在Eli的懷抱裏驚醒,聽到他在耳邊喃喃地說:你不是一個人,不會一個人。

到了八月二十三日淩晨,傑雯又出現一次室顫,急救之後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那天Lou正好休假,從家裏趕過來,一直陪著她。

那天下午,傑雯睜開眼睛,看到Eli坐在病床邊一張扶手椅上,對他說:“你能回家替我拿些東西嗎?”

“你要什麽?”他回答,語氣一如往常的平靜。

“我的枕頭,我抱著睡覺的那一個。”

他點點頭,看了一眼Lou,就走了。

Eli走了之後,傑雯又側過頭睡了一會兒,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她問Lou:“他還沒回來?”

“他走了有半個小時左右了。”Lou輕聲道,“不會很久的。”

“能不能替我帶句話?”

“當然。”

“告訴他……”她停下來,似乎想了很久,笑了笑說,“其實我根本沒想好要講些什麽。”

Lou覺得一陣酸楚,但還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開玩笑似的說:“如果是什麽道別的話,你最好還是等他回來,自己告訴他,我這人太粗魯,說不了抒情的話。”

“我恐怕到時候太累了。”

“這只是藥物反應。”Lou打斷她,“都會過去的,到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傻。”

傑雯閉上眼睛,賭氣似的說:“反正不說也罷。”

這句話也讓Lou有些氣惱,對她說:“告訴他你的感覺,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不管你會不會死。”

傑雯又睜開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回答:“這話我好像對別人也說過,現在才發覺放到自己身上很難做到。”

Lou看著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問她:“你對Eli說過,你愛他嗎?”

傑雯搖搖頭,說沒有。

“那實際上呢?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但他的確給了我許多值得回憶的東西。”傑雯回答,很快又笑著說,那可能只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種病許多跟他相處久了的女人都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