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Epitaph(第2/3頁)

手術之後的那天夜裏,Lou看到Eli站在醫院樓下的空地上,點燃一支煙,而後任由它在指間慢慢地燃盡。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星期六,為期一周的微笑節即將結束,許多人聚集在離醫院不遠的廣場上慶祝,歡樂的音樂聲和不斷升騰起的焰火讓他看起來愈加孤單冰冷。

Lou想起傑雯第一次到醫院來的時候,他在手術室門外泣不成聲的樣子,傑雯曾那樣冷酷地嘲笑他:他這樣一個男人竟然也會哭。但現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而傑雯從麻醉中醒來,卻會說,她也曾幻想過,留著那個孩子。

這句話讓Lou不禁聯想到自己的女兒,想起Cé cile也曾是個七個禮拜的胚胎,那個時候,自己是那麽快樂,無論碰到什麽不順心的事,只要想到就快做母親了,一切都變美好了。

“你的身體狀況,生孩子不太可能。”Lou對她說。

“我知道。”傑雯回答,“我早已經準備好了,但他還沒有,如果能有個孩子……要是男孩兒就能跟他一起打球,女孩子可以站在他腳上跳舞……”

她沒再說下去,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Lou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傑雯說的“準備”,不是墮胎,而是死。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適合做父親的人。”傑雯用這樣一句話結束那個話題。

“沒人生來就能做父母。”Lou提醒她,說出來才意識到自己又講了一句完全沒意義的話,傑雯是沒有選擇的。

那次手術之後,傑雯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等她出院回家了,Lou又像從前一樣去普勒岡看她。但那個曾經歡樂的小院子卻終究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傑雯的身體一直沒能復原,Eli也顧不上侍弄那些花草,秋意漸濃,然後冬天來了,院子裏的植物也就逐漸荒蕪。

傑雯斷斷續續地告訴Lou,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裏,Eli幾乎毀掉了所有她收藏的小瓷偶。每天她入睡之前,好像都能聽到那些瓷器碎裂的聲音,聽到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要結束,就都結束。”

到了二○○九年的春天,傑雯的身體每況愈下,肺動脈高壓發展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她已經不可能再接受手術了。Lou知道她就要死了,Eli和傑雯自己也都很清楚。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對死這件事都表現得很漠然,特別是傑雯,她看起來並不害怕,甚至可以說等著那一天到來。她總是在談論那些身後事,用一種開玩笑似的方式,卻又好像是認真的。

南特的夏天來得很遲,七月的一天,Lou又去普勒岡探望傑雯。吃過晚飯,她和傑雯坐在二樓的露台邊看一部講地震的電影,Eli在一旁看報紙。

“不要把我埋在土裏,我有幽閉恐懼症。”傑雯突然笑著對Eli說,好像只是在討論電影裏的事,“如果可以,請務必把我燒成灰,裝進糖罐,放在廚房的窗口或者起居室的視聽架上,要麽幹脆一把撒了,如果你害怕鬼魂的話。”

“我不怕鬼魂。”Eli回答,仍舊靠在沙發上看法國世界報。他藏在報紙後面,Lou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文藝版上半個版面的芭蕾舞劇演出廣告——喬治·巴蘭欽的《珠寶》。

片刻之後,Eli隨口念出報紙上的一句話:“他不要劇烈的快樂,取而代之亦沒有深刻的絕望,這是他處世的哲學,也是他幸福的源泉。”開玩笑似的拜托Lou把這句話刻在他的墓碑上,說完就放下報紙默不做聲地到樓下去了。

傑雯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電影結束,都沒有再講話。Lou突然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但她很快就說服自己,這年頭已經沒有此類殉情的事情了。

就在幾天之後,傑雯出現了心衰的症狀,又被送進醫院。那天Lou值夜班,一直到晚上上班的時候,才從同事那裏聽說這個消息。她覺得有點奇怪,Eli為什麽沒有打電話告訴她一聲?之前傑雯進醫院她都是第一時間知道的。

Lou去病房看傑雯,Eli也在,兩人似乎正在爭論什麽,看到她來就閉嘴不說了。Lou找了個機會把Eli叫到外面,警告他:“你不能這樣對她,她現在情況很不好。”

“我知道她情況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恐怕只有她自己不知道!”Eli大聲回答,“她要去巴黎,你覺得她能去嗎?要麽你去說服她!”

“巴黎?為什麽?”

“去看芭蕾。”他笑了一聲,聽起來有些淒然,“我沒辦法說服她,為她我什麽都能做,只有這麽一件事情,我沒辦法改變。”

Lou不知道其中的隱情,也覺得自己不合適過問太多,只能要Eli暫時先答應傑雯的要求。Eli聽了Lou的話,訂了兩張巴黎歌劇院的戲票,日期是八月二十九號,對傑雯說,如果到時候她身體好一些了就可以去。雖然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也都抱著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