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The Last Pas de Deux

最後的雙人舞

五個月前,巴黎。

八月底的一個早晨,芭蕾舞團到達巴黎戴高樂機場。夏末的陽光穿過機場的玻璃幕墻照進來,落在這樣一群人身上,俊美優雅,腳步輕盈,趾高氣揚。Han Yuan走在隊伍中間,是男演員中唯一的亞洲面孔,沒有笑容,也不講話。

當天晚上,媒體采訪之後,劇團經理告訴他們中的幾個人,有一本時尚雜志想要找他們拍幾張照片,做一個“時尚與文藝”的專題,構想其實很簡單——模特們穿舞衣,舞蹈演員穿Prada、Tim Hamilton或者Ute Ploier〔1〕。時間是次日下午四點鐘,約在城西的一個地方。

第二天,Han和他的同事們一起如約去了那裏。那是一座古典復興主義建築的頂樓,內裏的裝飾卻是徹頭徹尾的現代風格,白色房間,適合跳舞的淡黃色櫸木地板。紅發的女助理把他們領到更衣室換衣服。Han站在簾子後面,隱約聽到外面傳來講電話的聲音,是個年輕冷淡的女聲,一連串的法語,他只聽懂了最短的一句:“這不是真的……”抱怨的口氣,說完就是把電話扔到桌子上的聲音。

等他從更衣室出來,房間另一頭靠窗的地方已經擺開了一張半米寬的白色長條案,一個穿芭蕾舞衣的年輕女人站在上面,兩條胳膊抱在胸前,扭頭看著窗外。攝影師叫她Ballerina(芭蕾舞演員),仿佛她生來就是個舞伶,現在,將來,以及過去。他看到她鐘形紗裙下面的小腿和足踝,裹著白色不很透明的緊身襪,肉粉色足尖鞋的緞帶綁在腳腕最細的地方。他突然有種感覺,許多年之後,有一天,他認不出那張臉了,也一定認得出這雙腳。

他站在原地,條案上的女人轉過頭來,目光落在他臉上,愣了一下,然後低下頭,說了一聲“他媽的”,聲音很輕,語氣出奇平靜。他也很快地低了一下頭,忍不住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短暫而冷淡的笑。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想過,如果他們有機會再見,相互之間會說些什麽,即使想過也肯定猜不到她會說“他媽的”,而他會默不做聲地冷笑。

攝影師一只手端著照相機,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提高聲音對他說:“請到這裏來好嗎?”然後,又對桌子上的女人說,“請豎起腳尖。”

他記得自己走過去,說了一聲“對不起”,不確定是對誰說的——攝影師,還是桌子上的女人。隨後的時間,他任人擺布,眼前始終不變的是條案上那雙穿足尖鞋的腳。他一直沒有擡頭看她,因為那不是攝影師要他看的地方,也因為不敢,即使不看,他都已經覺得喉嚨哽住了,如果這個時候講話,聲音都會是不一樣的。

眼前的那對腳尖豎了很長時間,直到攝影師說:“好,可以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伸手握住,她從條案上下來,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像排練了一千遍。

“過得好嗎?”他輕聲問。

Ballerina微微揚起臉,回答:“不能再好了。你呢?有孩子了嗎?”沒等他回答便從他面前走過去了,吐出來的那幾個音節輕擦著他耳邊。

他又被叫去和其他人一起拍照。她去更衣室卸妝,換掉身上的舞衣,出來的時候身上穿了條黑裙。他知道她沒走,就站在他們身後那扇鉛灰色金屬大門邊上看著他。只要有可能,他就回頭看她,她也對他笑,或者自覺不自覺地眨下眼睛。

但是,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拍攝結束的時候,他回頭,她已經不在那裏了。

他抓住那個紅發的女助理,問:“她去哪兒了?”

“誰?”女助理反問。

“Ballerina。”

女助理笑起來,“這裏滿屋子的Ballerina。”落地窗邊上,四五個女模特全都換好了舞衣,白的,粉的,輕紗薄霧的一片。

他知道自己的法語程度不足夠解釋,跑進更衣室,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沖出去。他下到底樓,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剛好看到她在門口上了一輛黑色轎車,車身後面嵌著一個紋飾圖案的徽章,隱約看得出一個花體的“R”字。她坐在後排座位上,扶著車門回頭看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他會追出來找她,做口型跟他說再見,然後關上車門。車子啟動,在路上劃出一條圓潤微妙的弧線,沿著那條四車道的馬路朝東駛去。

徒勞地追了兩條街之後,他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夏天的巴黎天黑得很晚,白日和夜晚之間,了無盡頭的黃昏像一個醒不來的噩夢。不知多久之後,夜幕終於落下,他走過聖厄斯塔什教堂,許多人聚集在那裏,孩子般欣喜地等著。

那天晚上,是月光電影節的最後一夜,放映Christopher Honor é(克裏斯托弗·奧諾雷,法國導演)的《在巴黎》。他沒聽說過這片子,也無意去看,卻還是站在街角,遠遠地看著巨大的充氣銀幕在廣場上慢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