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靈魂舞者

我們出生的時候都在啼哭,因為我們知道,想要好好活下去將是多麽艱難的一件事。

後來我們經常躲在黑暗中,細數哀傷,清點絕望。然後,突然,天邊出現了一道光亮,我們盯著那道光竟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於是,新的一天開始了,這就是生活。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終於真正體驗到了精神病院的恐怖。因為我的自殺欲望越來越強烈,蕭醫生決定給我進行電抽搐治療。電抽搐治療,改良之後又名電休克治療。顧名思義,就是在腦部給你貼上兩片塗有導電膠的電極,在低壓下電擊你幾秒到幾十秒,一直到你出現全身性抽搐為止。要是出現了耐受性,沒有出現抽搐,還得多來一次。

在治療之前會注入一些麻醉類藥物減少痛苦和抽搐時造成的 意外損傷,但我依然還有意識。我感覺我像個坐在電椅上的死囚,正在接受最終的審判。我不知道這種治療的科學依據是什麽,但我覺得確實有用。因為每次被電擊過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自己好像已經死去,我感覺到了死亡的安然。

我覺得我的罪正在被清洗,如同被處以極刑的囚犯,我得到了公正的審判。在接受了第一次電休克治療後,我在床位旁的墻上寫了一句話:

若如死亡般安然,我們就不會再憂傷……

我在102號病房,男病號樓有四層,剛入院和比較麻煩的都住在一樓,因為需要重點看護。就像剛入監獄的犯人,他們睡覺時是不準關燈的,而且臉要朝外睡,要讓獄警能隨時看到他們的臉,因為新犯最喜歡找事和越獄。精神病人也一樣,他們剛入院的前幾天裏,想的就是怎麽對抗醫生和逃離這所醫院。

一樓的監護是最厲害的,每隔十五分鐘就會有護士和醫生來查一次房。小護士更是來來往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他們看似隨意走過,其實眼睛仔細得很,掃一眼,詳細到病房的每個角落,最主要是看你的神情。

他們可以從你的神情裏捕捉到很多東西,一樓負責監護的護士大多經驗老到,基本上病人玩的那點伎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有次我正坐在床上發呆,突然擁進來幾個男護,圍住了同房的瘦子,帶頭的那個朝瘦子勾了勾手指頭:“交出來。”

瘦子一臉茫然地望向他們:“什麽啊?”

“湯匙!不交出來一會兒把你丟到約束室去!”男護沉聲道。

瘦子囁嚅了一會兒,自覺地從枕頭裏掏出那把不銹鋼湯匙。 那把不銹鋼湯匙的柄端已經被他磨成了銳三角,邊緣鋒利閃寒。在這樓裏,這柄湯匙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和這家夥同病房將近一個月,連我都不知道他在制作這柄湯匙,我甚至都沒見過這柄湯匙,那些護士是怎麽發現的?天曉得,也許他們會讀心術。

精神病院也像個監獄,到處是鐵門和鐵窗,每個醫生和護士都有同一串鑰匙。而且重點監護的病房,一般都不準關門。我的病房就這樣,他們怕我關上門繼續想新的花樣弄死自己。這病房有四個床位,除了我一個抑郁症,余下的分別是躁狂、精神分裂和麻痹性癡呆。不過這三個病人都沒有暴力傾向,這個讓我比較欣慰。

我覺得這是蕭醫生故意安排的,因為這三個病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能鬧。

瘦子是精神分裂症偏執型,有很嚴重的被害妄想,天天瞪著一對燈泡似的眼睛看別人。發病時就和空氣對罵,有時候還替自己辯解,好像是在和一個什麽村委書記對抗。動不動會冒出黨中央、公安局和檢察院……一類的字眼。還說那個書記一直在跟蹤他,在這個病房裏安裝了監視器,就連上廁所都在監視他。

他說他制作那柄湯匙是為了保護自己,以防那個書記派人來暗殺他。我在電影上見過這樣的事,說的就是像瘦子這樣的被害妄想症。主角和一幫敵人戰鬥了半天,等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殺的全是自己的家人。

胖子是個中年人,麻痹性癡呆症。他其實很有趣,他的特點就是思維停滯不前,聯想卻極其豐富,語言累贅。你要是問他一 句話,他能回答你一大段話,而且不說完不會停。

比如: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五十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天氣熱的時候我們就喜歡吃西瓜,西瓜帶沙的好吃……我兒子也喜歡吃,我兒子在北京工作,北京好啊。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最後一個是躁狂症,二十多歲,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海洛因,因為他就像一個被注滿興奮劑的吸毒者。有點輕微的幻聽和妄想,偶爾像是在和誰興高采烈地談著什麽。他每晚很晚才睡,很早就起來,一起來就會走到窗台邊深吸一口氣:“多美好的早晨啊,病友們,起來做早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