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靈魂舞者(第4/7頁)

蕭醫生的頭微微傾斜,冰冷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回道:“出獄後歡迎你來找我。”

“數罪並罰,沒二十年你絕對出不來。”馬千裏微笑著補充了一句,接著又指了指痞三,“還有,蕭醫生要是出了什麽事,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痞三咬了咬牙,不敢再說話。他右側的刑警推了他一把,將他押進警車,帶走。

我每想到這件事時,耳邊就會響起那兩句話。

一句是痞三的:“醫生打病人,醫生打病人了!”

另一句是蕭醫生的:“我也要一支安定。”

在這麽壓抑的環境下工作會崩潰的,付出和回報完全不對等,而且還要遭受各種意想不到的為難,甚至是危及生命。我見過攻擊型人格病人發作時的情形,就像一個力大無窮的魔鬼,雙眼血紅。如果當時給他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那把刀從你喉嚨正中刺入,直線地刺穿你的後頸椎。

還有,別忘了處於發病期的精神病人的特權——無須負任何法律責任,哪怕是殺人。

突然,我覺得精神病院是監獄這個說法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裏面關著的都是罪人。我們都是罪人,我們不為自己的罪而反 省,反而將憤怒發泄到家人和醫生護士身上。

我們的罪是什麽?我們的罪就是我們的病,我們不承認自己有病,我們認為我們是清醒的、睿智的。我們覺得那些說我們有病的人才是真的有病。我們的病拖累著我們的親人,讓親人擔憂,傷心,甚至是憤怒。

得精神分裂症的瘦子突然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他很高興,手舞足蹈地對著空氣說著什麽,一派趾高氣揚的模樣。大概意思是那個書記害不了他,他就要被釋放了。作為同病房的病號,我決定送送他。雖然他一度懷疑我和他口中的那個書記有染,懷疑我是那個書記派來的間諜,但我沒有怪過他。

誰又能去責怪一個精神病人呢?即使是同為精神病人的我也不能。

送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沒有家人來接他。蕭醫生從錢包裏掏出全部的錢,遞給他,說:“這是政府獎勵你的檢舉獎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那個書記已經被抓了,你現在也自由了。”

瘦子得意地接過錢,然後護士長打開鐵門,他就一溜煙地跑了。他甚至都沒有回頭再望一眼這個他待了一年多的精神病院。

我覺得不對。“他的家人怎麽沒有來接他?”我問。

蕭醫生眼中帶著一絲無奈:“他的家人已經一年沒有出現過了,連電話都是空號。他家在別的城市,送他來的時候,只給我們留了一個電話。他已經欠了一年的醫藥費,醫院再也養不了他了,像他這樣的病人已經太多太多了。”

“你……你就這樣丟棄了他?你還有沒有人性!”我朝他怒 吼著,“你知道他出去根本就不懂怎麽生存!他會像只野狗一樣,變成路上撿垃圾吃的瘋子!”

蕭醫生對我微微一笑,但我看得出他的笑很憂傷,我終於讀懂了他的微笑。那從來就不是真的笑,那是孤獨到極致的憂傷。原來,微笑也可以很憂傷。

他就這樣微笑著看了我幾分鐘,才緩緩說道:“你終於發怒了,很難得。這是個好現象,對於你的抑郁症來說。”

然後就這麽轉身回到辦公室,那個背影很冷漠,讓我無法理解。

護士長把鐵門關上,看了一眼蕭醫生的背影,搖了搖頭:“你別怪蕭醫生,他已經為這個病號墊了好幾個月的醫藥費,還替這病號申請了無保醫療救助金,但民政以他有監護人為理由沒有通過。”

我一愣,她接著說道:“拋棄這個病號是醫院的決定,你也別怪醫院,醫院像他這樣的病號已經夠多了。都是家人或單位送來後就直接不管了,玩失蹤,全丟給醫院。精神病院原本就入不敷出,醫院又無法向政府申請相關補助,只能自己擔著。沒有一家救助站、收容所和福利院願意收這樣的精神病患者,要是能有一家精神病福利院就好了,可是沒有,沒有啊……”

“我已經四十四歲了,在這醫院裏待了有二十年,像蕭白這樣的好醫生最後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學會麻木,麻木地對待這一切。另一個就是崩潰,或者在崩潰之前離開這裏,去找另一份和醫藥完全無關的工作。”護士長理了理鬢角,露出了她臉頰上過早出現的鬢紋。

我耳邊響起了蕭醫生的那句話:“能走就快走吧……別回頭。 這裏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好像聽懂了,聽懂了這句話有多真實,多無助。

我環視了一眼這高高的院墻和鐵門,原來他和我們一樣,已經被關在這裏面出不去了……

其實醫院裏很多護士都喜歡蕭白,我看得出來。還在背後用他名字的諧音,親切地喊他的外號小白。聽說蕭醫生還有個女友,不過誰也沒有見過。關於他的一切,如他的名字一樣,包括他的那身白大褂,一切都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