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當時

這座建築在許多方面都讓阿黛爾想起自己的家。至少,是她從前的家。它坐落的方式就像海洋中的一座島嶼,四周環有陸地。她很好奇:那些醫生們、她已故父母的律師們,甚至大衛,他們在匆匆把她送到這兒,送到這座高地中央的偏遠住宅之前,是否有任何人想到過這點?他們之中有沒有哪怕一個人,想到過這會讓她有多麽想念那個已經失去的家園?

這個地方很老,她不確定它的年代,但它是用結實的蘇格蘭灰磚建造的,抵抗著歲月試圖對它的侵蝕。肯定是有人把它捐贈給了韋斯特蘭信托基金會,又或許,它本來就屬於董事會或類似機構中的某個人。她沒有過問,她對此並不太介意。她想象不出這裏曾住過一個家庭。那家人很可能最終只用了幾間房間,就跟她自己的家庭一樣。大夢想。小人生。沒有人需要大房子。你能用什麽填充它呢?一個家需要用愛來填充,但是有些房子——也包括她自己曾經的那所——它們的愛沒有足夠的熱量,不足以產生溫暖。至少,醫療中心給了那些房間一個用途。她推開童年記憶之門,看到自己在走廊和樓梯上自由奔跑,玩著捉迷藏,縱聲大笑——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孩子。她的家只是太大了,還是這樣想比較好。與其想著真實存在的記憶,不如想著幻想出來的真實。

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她仍然處於恍惚之中。他們全都告訴她,她需要把悲傷表現出來,但那並不是她來這裏的原因。她需要睡覺。她拒絕睡覺。在他們把她送到這兒之前,她整天用咖啡、紅牛,還有其他各種她所能找到的興奮劑支撐著自己,挨過日日夜夜。他們說她的表現不是一個剛失去雙親之人的“正常行為”。不睡覺是這些表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她仍然覺得很奇怪,他們為何能如此確定在這些場景中怎樣才算是“正常行為”呢?是什麽給了他們權威性?

睡眠就像怪獸,會突然攻擊她,是暗夜裏一條咬人的毒蛇。

顯然,她來這兒是為了自己好,但這仍然讓她感覺像是一種背叛。她來只是因為大衛想讓她來。她不願看到他擔心,至少在這個月他做了這樣的事之後,她是虧欠他的。

縱然她向大衛和律師們保證過她會試著努力,但是她並沒有花費任何精力去融入這裏。她的確用了活動室,也的確在交談——或者主要是在聆聽——跟那些顧問們,盡管她並不確定他們的專業性究竟有多強。一切對她來說似乎有點兒叛逆。她父親會說,這種觸摸心理治療過於婆婆媽媽,多年以前,在她的第一輪治療裏,他很討厭那種東西。現在要接受這樣的治療,會讓她覺得她在令他失望。她寧願去一家合適的醫院,但是她的律師認為那不是個好主意,大衛也這樣想。韋斯特蘭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收容所”,但是對她來說,被送進收容所可能對她父親的生意有不利影響。所以她來了這兒,無論她父親是否會贊同。

早餐過後,大多數住客,或者說患者,將去徒步遠足。這是一個很適合遠足的好日子,既不是太熱也沒有太冷,天氣晴朗,空氣清新。有一刻,她不禁想要跟著一起出去,獨自溜達在隊伍的最後。但是後來她看到了聚集在門前台階上的人群興奮的臉,她改了主意。她不配擁有快樂。她所有的快樂導致了怎樣的後果?而且,這些運動會讓她變得疲倦,可她再也不想睡覺了。事實上,睡覺對她來說太過容易。

梳馬尾辮的馬克是組長,她等著看他臉上失望的表情。“阿黛爾,我們這兒全都彼此直呼名字,關系親密。”她搖搖頭,然後拋下他們,轉身走向屋後的湖邊。

她在沿湖漫步了半圈之後看見了他,可能在20英尺[1]開外的地方。他正坐在一棵樹下,串著雛菊花環。那場景太奇怪,她本能地微笑起來:這名身材瘦長的少年穿著古怪的T恤衫和牛仔褲,黑色的長發垂落在臉上,正聚精會神地做著只有小女孩才會做的事情。這個微笑讓她感覺很糟。她從來都不該笑。她猶豫了片刻,想著是否要反方向離開。就在那時,他擡頭看到了她。他停了下來,沖她揮手。她別無選擇,只能走近,但她並不介意。他是這裏唯一吸引她注意的人。她在夜裏聽見過他的聲音。那些基本上毫無意義的尖叫和怒吼,他撞到東西的哐啷聲,護士沖過去把他帶回床上的聲音。這些她都很熟悉。這一切她全都記得。

“你不喜歡和一群人去荒野是嗎?”她說。

他的臉太過棱角分明,但似乎他的年紀還不足以撐起這副面孔。他和她年紀相仿,也許他還要大上一歲,18歲左右,不過他仍然還帶著矯正牙箍。

“不喜歡。我猜你也不喜歡這種事吧?”他說話口齒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