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淮南疑案

半個多月,司馬遷才漸漸平復。

他方始明白:自己所獲誣上之罪,並非僅僅由於李陵,更肇禍於古本《論語》及自己所寫史記。

不幸中萬幸,漢家天子中,他只寫了高祖、惠帝與文帝,景帝及當今天子這兩父子本紀尚未敢落筆。否則,罪可誅九族,受十遭腐刑也活不得命。

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書簡雖然被抄沒,文章卻都大略記得,只得再度辛勞,將那半部重新寫一遍,獄中打的腹稿,也得盡快抄錄出來。

只是,一旦再被發覺,就再也休想活命。

他正在憂心不已,宮中黃門忽然前來宣詔:“賜封司馬遷為中書令,即刻進宮晉見!”

司馬遷大驚:他從未聽說過“中書令”這一官職,而且,自己乃刑余苟活之人,天子為何不褫奪舊職,反倒要封賜新職?

不容細想,他忙更衣冠戴,衛真駕車,急急進宮。

下了車,步入未央宮宮門時,司馬遷感慨萬千,他沒有想到今生還能再次走進這宮門。一路上,門尉、官吏、宮人見到他,目光都似有些異樣,司馬遷一直低著頭,加快腳步,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見到黃門,心中立即刺痛。他不斷默念“未央”二字,“未央”是尚未過半之意,源自《詩經·庭燎》:“夜其何如?夜未央,庭燎之光”。當年蕭何營建長樂、未央二宮,命名是寄寓“長久安樂、永無終止”。

而對司馬遷來說,此後生途卻真如漆黑之夜,遠未過半,漫漫無止,不知何時才能終了。

進了前殿,他一眼看見天子斜靠在玉案後,近旁只有幾個黃門躬身侍立,不見其他朝臣。天子在讀一卷書簡,殿中空蕩寂靜,只聽得見竹簡翻動的聲響。

司馬遷伏身叩拜。

天子擡起眼,慢悠悠道:“你來了?身體可復原了?”聲調溫和,像是在問詢小小風寒之症。

司馬遷一聽,如同一只獸爪在心間刮弄,一股怒火頓時騰起,幾乎要站起身沖過去,奪一把劍刺死面前這人,這隨意殺人、傷人、辱人、殘人之人。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強忍憤辱,低首垂目,小聲答道:“罪臣殘軀,不敢勞聖上掛懷。”

“很好。你知道我在讀什麽?”

“罪臣不知。”

“你著的史記。”

司馬遷大驚,忙擡起眼,望向天子手中那卷竹簡,但隔得遠,看不清。

“大膽,你竟敢將高祖寫得如此不堪!”

天子聲音陡高,殿堂之內回聲甕響。

司馬遷俯伏於地,不敢動,更不敢回言。

“不過,這篇《呂後本紀》很好,嗯,很好!”天子聲氣忽然緩和,放下竹簡,臉上竟露出笑意,“想不到司馬相如之後,又有個姓司馬的能寫出這等文章,而且比司馬相如更敢言、更有見識。”

司馬遷雖然吃驚,但並不意外:天子喜怒任意,且向來極愛文辭,也善褒獎才士能臣。

天子又道:“我尤愛這篇《呂後本紀》,你不寫惠帝本紀,卻寫呂後本紀,用意很深。惠帝在位只有七年,雖為天子,卻徒有其名,權力盡由呂後把持,呂氏外戚權侵朝野,幾乎奪取我劉家天下。這教訓後世斷不能忘。”

司馬遷沒想到天子竟能看透自己寫史用意,不由得嘆服,但也越發驚駭。

“我想了個新官職,叫中書令,專門替我草擬傳宣詔命、上奏封事。你既有這文筆見地,就由你來做吧。”

司馬遷忙叩拜辭讓:“罪臣刑余之人,不敢有玷朝廷。”

“不用多說,已經定了。還有,這半部史記你可以拿回去,繼續寫。景帝和我的《本紀》寫好之後,我還要看。”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硃安世走了幾千裏路。

他尋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始終不見酈袖母子蹤跡。

轉眼間,過了一年多,他又找回到魯地,心裏記掛著驩兒,便奔去魯縣。

到了孔府,只見門戶軒昂,院宇深闊,比前次在夜裏看的更加莊重氣派。心想:果然是孔家,驩兒跟著我,哪裏能住這等地方、享過這等尊貴?

他向門吏報了自己姓名,門吏進去通報,過了半晌,出來道:“抱歉,我家主公出門訪友去了。”

硃安世看門吏神色不對,疑道:“你整天看門,主人在不在家,還要進去通報了才知道?”

那門吏頓時沉下臉道:“我知不知道幹你何事?告訴你了,主公不在家中,你走吧!”

硃安世又道:“我不是來見你主公,是來看望你主公的侄兒孔驩。”

那門吏鼻子一哼,道:“這是孔府,豈是你想見誰就見誰?”

硃安世怒道:“就是皇宮,我也想進就進!”

“你這盜馬賊,我家主公施恩,才沒叫官府來捉拿你,你竟敢這樣撒野?!”

那門吏回頭大聲叫喚,幾個仆役從院中奔出,各個手執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