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奧迪沒有上第一班大巴,而是來到聖安東尼奧市的街道上,對那些移動著的模糊身影和噪聲也漸漸習慣了。那些大廈比他記憶中的更高,女孩們的裙子更短了,人們普遍比以前胖了,手機變得更小,各種東西的顏色也更暗了。人們不再有目光接觸,匆匆擦肩而過,似乎急著趕去什麽地方:推嬰兒車的媽媽、生意人、小白領、逛街的行人、導遊、小學生、快遞司機、售貨員和秘書,都是如此。每個人似乎都在努力去往什麽地方,或者離開什麽地方。

奧迪注意到一棟辦公樓上掛著一個廣告牌,上面並排印著兩幅圖:第一幅是一個穿西裝戴眼鏡的女性,頭發往後束著,正在電腦前認真工作;第二幅仍舊是她,但是穿著比基尼,站在一片白色的沙灘上,碧藍的眼睛映著大海的顏色。兩幅圖的下面寫著一行字:“到安提瓜島來迷失自己。”

奧迪喜歡那些小島。他可以想象自己躺在沙灘上,一邊慢慢曬黑,一邊幫某個美女往肩膀上塗防曬油,任油滴順著美女的脊背淌過她身上的溝壑。有多久了?整整十一年,他沒有碰過一個女人。一個都沒有。

每次奧迪決心登上一輛大巴,總會有什麽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他買了一頂帽子和一副墨鏡,還有一套換洗衣服、一雙跑鞋、一塊廉價手表、一條寬松腿的褲子和一個剪發器。在一家出售電話的小店,一個店員向他推銷一種玻璃和塑料做成的光滑的長方形物體,還一個勁地說什麽應用程序、數據包和4G之類的東西。

“我只想要一個能打電話的。”奧迪說。

除了手機,奧迪還買了四張先充錢才能使用的SIM卡,然後把他剛剛購置的這些東西塞進一個小帆布背包的口袋裏。隨後,他走進了灰狗大巴車站對面的一個酒吧,坐下來,看著來來往往的身影。有穿著軍裝、提著行囊的士兵從得克薩斯這個地區散布著的軍事基地入駐或移出,他們當中有些人會跟從附近汽車旅館裏出來拉客的站街女搭話。

奧迪一邊研究新買的手機,一邊想著要不要給他媽媽打個電話。她現在應該已經知道他越獄的消息了。警察應該已經去過她家,說不定正在監聽她的電話,或監控整座房子。奧迪的父親去世以後,她就搬去休斯敦和她姐姐艾娃一起住。那裏是她長大的地方,也是她曾經迫不及待想要逃離的地方,現在她又回到了原點。

奧迪的思緒飄遠了。他還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曾經悄悄從沃爾夫煙酒店的窗戶擠進去,偷了幾包香煙和口香糖。他哥哥卡爾負責把他舉到窗口,之後等他跳出來的時候再把他接住。卡爾那時十四歲,在奧迪眼中是世界上最酷的哥哥,雖然他有時候很兇,很多小朋友都很怕他。卡爾的微笑是那種你一輩子也看不見幾次的笑容。在某一瞬間,這微笑讓人覺得可愛又可親,那一瞬間過後,這個微笑就消失了,他看上去就像變了個人。

卡爾第一次坐牢的時候,奧迪每周都會給他寫信。他並沒有收到多少回信,但他知道那是因為卡爾不喜歡看書或寫字。後來,當別人跟奧迪說起卡爾的事情的時候,奧迪也盡量不去相信他們。他想記住那個作為他偶像的哥哥,那個會帶他去逛得州集會還給他買漫畫的哥哥。

他們還會去特裏尼蒂河邊釣魚,但是不能吃自己釣到的任何東西,因為那兒的河水受到了多氯聯苯和其他化學物質的汙染。大多數時候,他們釣上來的都是購物車或廢棄輪胎。卡爾會一邊吸大麻一邊跟奧迪講一些土裏埋屍的故事。

“他們會用水泥讓屍體沉到水底,”卡爾語氣平淡地說,“這些屍體現在還在那兒,埋在泥裏。”

他還跟奧迪講了一些有名的黑手黨和殺人犯的故事,比如克萊德·巴羅和邦妮·帕克[20] 小時候就生活在距離奧迪的出生地不到一英裏的地方。邦妮上的是水門汀城高中,但是到了奧迪上學的時候,這所高中已經改名了。奧迪坐在邦妮坐過的教室裏,外面的工廠雖然變了,但房子還是那些房子。

“邦妮和克萊德在一起生活了不到兩年,”卡爾說,“但是他們把每一分鐘都過得像最後一分鐘。這真是個愛情故事。”

“我不想聽你說他們接吻的事。”奧迪說。

“有一天你會願意聽的。”卡爾笑著回答。

卡爾往前探過身,開始講述他們最後被圍捕的情景,仿佛是在篝火邊講鬼故事。奧迪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在路易斯安那州賽勒斯市區外一條孤單的小路上,天還沒亮,警察和得克薩斯遊騎兵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開槍圍捕了這對情侶。邦妮·帕克當時才二十三歲。她死後被葬在菲什特拉普公墓,距離奧迪和卡爾長大的地方只有不到一百米遠(人們後來又把她的屍體移到了冠山公墓,和她的祖父母埋葬在一起)。克萊德則葬在一英裏外的西高地公墓,直到現在還有人去那兒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