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 一個益州人在武昌 第三章 遠行與暗流(第5/6頁)

張觀一夜沒睡,眼睛有些發紅。昨天整夜他都在武昌城內不停地見各式各樣的人,不停地說話。他吩咐完荀詡,叫人拿來一條熱毛巾擦擦臉,和著溫水吞了一粒醒神丸,然後又匆忙地離開了敦睦館。他要前往武昌內城,希望能夠在今天見到吳主孫權,並得到他的解釋。

荀詡在這個時候忽然很想念狐忠。如果狐忠在的話,他睿智的思維和犀利的目光一定可以將這些含糊不清的散碎情報統合成一份清晰簡潔的報告。可惜狐忠現在還在漢中,所以這份工作不得不讓荀詡自己來完成。荀詡並不喜歡文書工作,他所擅長的是帶領一群部下親自在外面跑來跑去。

所幸文字的修飾工作由郤正來承擔。荀詡發現這個年輕人雖然情報分析能力一般,但對於文學修辭卻十分在行。他能把荀詡幹枯乏味的文風變成四駢六驪的駢文,這樣報告看起來就好看多了。

報告中除了匯報“孫權稱帝”以外,還要針對當前情況進行分析,這也算是蜀漢情報部門的一項慣例。荀詡一邊在寫,一邊心裏想諸葛丞相不知道會如何處理這起外交事件。雖然東吳稱帝是件令蜀漢極沒面子的事,但事實上蜀漢卻又不能不忍,因為當前的國際局勢不容許蜀漢在兩條漫長的戰線同時開戰,這會令蜀漢的經濟徹底崩潰——何況北伐戰略還需要東吳在南線進行戰略配合。一貫務實的諸葛丞相不會只因一個名分而貿然采取實質軍事行動。東吳突破了蜀漢的政治底線,卻停留在國家利益底線之上,這就是孫權在利用這個政治空隙玩的小動作。

“吳人的小動作……哼。”荀詡想到這裏,輕蔑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提筆將自己的這些想法也寫入報告中。負責修飾的郤正拿過他的文稿來看過一遍,表情十分驚訝。郤正抖抖稿紙,語氣象是在質問荀詡:“荀大人,你怎麽可以這麽寫?我國怎麽會和這樣的反逆之徒繼續做盟友?名既不正,言則不順。他們根本就是僭越!”

“那郤令使,您覺得我國該如何處對?”荀詡反問。

“當然是立刻與偽吳斷交,詔告天下去斥責他們的這種行為,以彰顯我國的正義立場。”

“喂,你這樣是不行的……”荀詡搖搖頭,心裏暗想這個書呆子只讀死書,對國際間政治的見解太膚淺了——不,不是膚淺,而是太理想化。若是真的凡事都依先哲之言去治國,怕是蜀國早就四面楚歌窮途末路了。諸葛丞相雖外尊儒術,骨子裏可還是個腳踏實地的法家門徒呢。

聽到荀詡的話,郤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怎麽會不行?難道讓我們繼續與這個背叛了理想的國家來往?”

“我們的首要敵人是曹魏,必須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不然我國兩線作戰,國內怎麽受得了。”

“秉承正義,立足正統,順應天命的漢室又怎麽會敗?”

郤正說得正氣凜然,荀詡只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聲明這只是他的個人意見,同時心裏給郤正貼上一個“迂腐書生”的標簽。

報告趕在了中午之前完成,除了荀詡的分析,郤正還自己附上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見解,中心意思只有一句話:“交之無宜,名體弗順,宜顯明正義,絕其盟好。”

郤正寫完最後一句,在落款處蓋好敦睦使的印章。荀詡立刻將這份報告卷好,外面用絹裹住,拿蠟封入口,然後用一個鐫刻著“漢禦郵封”的銅環籀在了文書卷軸上。這是外交公文專用封,帶有這個銅封的文書都被視為禦覽文書,傳遞過程中禁止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拆閱檢查,視同皇帝本人一樣神聖不可侵犯。

荀詡將套好的文書攥在手裏,對郤正說:“你在這裏等張大人回來,我親自去把文書送出去。”郤正“唔”了一聲,顯然對剛才的爭論還存有芥蒂。荀詡沒時間理他,吩咐仆役備好馬匹,然後匆匆走出了敦睦館。報告越早送出去越好,哪怕只早一天抵達成都,都會對外交決策產生重大影響。

他到門口的時候,仆役已經牽了一匹馬過來,並插上了“敦睦使”的旗子。荀詡理也不理在一旁的監視者,雙腿一夾馬肚朝著牛津飛馳而去。

因為有敦睦使旗,一路上暢通無阻,很快荀詡就趕到了牛津外交專用碼頭。他翻身下馬,急步朝著碼頭走去,走到一半他心中忽然一沉,因為遠處的牛津碼頭泊位上空無一船。按照常理,這裏應該十二個時辰都有外交快船值班才對。

荀詡心急火燎地來到碼頭大門,叫醒正在打盹的看守軍士:“我是漢敦睦館的主簿,現在有一封緊急文書需要送出去,本館的專用快船呢?”

士兵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說:“對不起,所有的船今天都被送去檢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