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2/17頁)

“腫已經消了。”她說。

“那倒黴地方還在疼。”

他們把那只靴子穿上,但沒有系帶。亨利試著站起來。

“還好。”他說。

露西幫他穿上上裝,肩部有些緊。“我們沒有多余的雨衣。”她說。

“那我就要淋濕了。”他把她拉過來,粗野地親吻她。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緊緊地抱了一會兒。

“今天開車要更小心。”她說。

他微笑著點點頭,又短促地親吻了她,就出門了。她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車庫,發動了吉普車,開出去,爬上緩坡,駛出視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松了口氣,但多少有點落寞。

她動手收拾房間,鋪床洗碟,擦掃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寧,憂慮著該如何生活的問題,依然在熟悉的圈子裏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無法轉移思路去想別的事。她感到這棟房子不再小巧舒適,而是幽閉恐怖。外面的什麽地方有一個大天地,一個投身戰爭和英勇奉獻的天地,充滿著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萬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間,接觸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開收音機,但這只是徒勞,因為收聽新聞廣播只會使她感到更加與世隔絕。有一條發自意大利的戰爭報道,還有放寬補給規定的消息,倫敦那個手持錐形匕首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羅斯福發表了一次演說等等新聞。桑迪·麥克弗森開始演奏一支舞台風琴曲,露西關掉了收音機。這一切都不能打斷她,因為她沒生活在那個世界裏。

她想放聲高叫。

盡管風驟雨狂,她還是得出屋去看看。這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逃跑,因為幽閉她的不是房子的石頭墻壁。但象征畢竟聊勝於無。她上樓去叫喬,小家夥正在玩一隊玩具士兵,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下樓,給他穿好防雨衣服。

“我們幹嗎要出去?”他問。

“看看船來了沒有。”

“你說過今天不會來了。”

“要是萬一來了呢?”

他們戴上鮮紅色的防雨帽,在下頦處系牢帽帶,走出了房門。

狂風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刮得露西左右搖晃。沒一會兒,她的臉就像浸在水盆裏一樣了,雨帽下的發梢濕淋淋地緊貼著臉頰和雨衣的肩頭。喬高興地直叫,跳進一個水坑。

他們沿著崖脊向海灣走去,一邊低頭看著北海的滾滾巨浪呼嘯著拍擊峭壁和海灘。暴風雨把水下植物從天曉得有多深的地方連根拔起,成團成簇地拋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變幻不停而千姿百態的海浪所吸引了。他們以前也來看過海濤,大海對他們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後總是想不出,他們到底默默地觀看了多久。

這次,那種著魔的感覺被她看到的什麽東西打亂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麽顏色一閃,速度之快,她都沒弄清那是什麽顏色,而面積之小和距離之遠,使她立即懷疑到底是不是當真看見了。她搜尋著,但那東西沒有再出現。她把目光收回到海灣和小碼頭上,隨波漂到那兒的東西,又隨著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風雨過後的第一個好天氣,她要和喬來趕海,看看大海帶來了什麽寶物,撿回去一些奇光異彩的石頭、來歷神秘的木塊、巨大的貝殼和扭曲生銹的金屬片。

她又看到那塊閃亮的顏色了,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視線內停留了一會兒,那是鮮黃色的,他們所有的雨衣都是這種顏色。她透過雨簾注視著,但沒等她辨清它的形狀,就又不見了。但浪潮把它沖得更近了。浪潮總是把無論什麽東西都帶到海灣裏來,把各式各樣的廢物攏到沙灘上,仿佛一個人把褲袋裏的一切都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那的確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讓她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時,她終於看清了。昨晚亨利回來時沒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麽會到海裏呢?海浪越過小碼頭,把那東西拋到了斜坡的濕木板上。露西看出來那不是亨利的雨衣,因為穿雨衣的人就在雨衣下面。她恐懼的喘氣被風吹走了,連她自己都沒聽見。他是誰呢?他從哪兒來?又有一艘船遇難了嗎?

她突然想到,他也許還活著。她應該過去看看。她彎下腰對著喬的耳朵喊著:“待在這兒,別動,哪兒也別去。”然後便跑下斜坡。

她剛下到一半,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喬跟來了。那個斜坡又窄又滑,十分危險。她站住腳,轉過身,彎腰把孩子抱起來,說:“你這不聽話的孩子,我告訴你等著!”她的目光從下面的人體看到崖頂的平台,身上戰栗了一陣,因為拿不定主意而難受。她看得出,大海隨時會把那人體沖走,於是便抱著喬,向下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