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7/14頁)

他醒來時,輪椅倒在他身邊,但大衛卻不知去向。他站起身,昏昏地四下張望。

“這邊!”

聲音來自懸崖外面。大衛一定是從輪椅中甩出去以後,墜出崖邊的。費伯爬到懸崖處,向外望去。

大衛一只手抓住一叢在崖下的灌木,另一只手插在一個小石縫裏,像幾分鐘之前費伯那樣,吊在那裏。他的勇氣全消,眼睛裏是赤裸裸的恐懼。

“把我拉上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沙啞的嗓音喊著。

費伯趴得近些。“你是怎麽知道照片的事的?”他說。

“救救我,拜托!”

“把你發現照片的經過告訴我。”

“哦,天啊。”大衛竭力集中自己的思路,“你到湯姆的戶外廁所去的時候,你的外套在廚房裏烘著。湯姆到樓上去取另一瓶威士忌,我掏了你的口袋,發現了那盒底片。”

“這一點就足以使你殺死我嗎?”

“除了那個之外,還有你和我太太在我家幹的勾當。我們英國人不會有那種行為的。”

費伯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底片現在哪裏?”

“在我口袋裏。”

“給我,我就拉你上來。”

“你得自己取——我不能松手。”

費伯臥倒在地,將手伸到大衛雨衣後面的外套口袋裏。他的指頭摸到了底片盒,把它取了出來,滿意地嘆了口氣。他看了看底片,好像一張也不缺。他把小盒放進外套口袋裏,然後把手朝下伸向大衛。

他握住了大衛抓著的那棵灌木,惡狠狠地用力連根拔起。

大衛尖叫著:“不要!”他絕望地用落空的手東抓西摸,而另一只手則無可奈何地從石縫中滑了出去。

“這不公平!”他厲聲高叫。隨後那只手也脫開了。

他似乎在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才向下墜落,而且越來越快,在往下落的中途又在懸崖上碰撞了兩次,才落入海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費伯又盯著看了一會兒,確認他沒有再上來。“不公平?”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不公平?你知道正在打仗嗎?”

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大海。有一度,他覺得他看到黃色的雨衣在海面上一閃,但沒等他注目凝視,就消失不見了。下面只有大海和巖石。

他突然感到疲憊不堪。他的傷處一一刺痛他的知覺:扭傷的腳,頭上的腫包,滿臉劃破的傷口和青痕。大衛·羅斯是個傻瓜,是個沒用的丈夫,死的時候還高叫救命,但他也是個勇敢的人,而且為了他的祖國而死——他死得其所。

費伯真不知道他自己的死會不會同樣美好。

他終於從懸崖邊轉過身,往回走向翻了的吉普車。

28

高德裏曼從丘吉爾的地下指揮部出來時,感到精力充沛,決心百倍。

當他後來回想起來時,又覺得不自在。鼓勵士氣的講話通常只對普通士兵有效,很少會對知識分子起作用。但現在,盡管高德裏曼明明知道丘吉爾的表演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講話的抑揚頓挫都像交響樂一樣,是在事前安排好的,然而,對他還居然起了作用,就好像他是中學板球隊隊長,在賽前最後一分鐘聆聽教練的告誡一般,這可真是不可思議。

他回到辦公室,抓耳撓腮地想做點什麽。

他把雨傘放進傘架,把濕淋淋的雨衣掛好,在櫥櫃門裏的鏡子中照了照自己。毫無疑問,自從他成了一名英國反間諜人員以來,臉上發生了一些變化。有一天他偶然翻到了一些一九三七年拍的照片,那是在牛津的一個研究班上和學生們的合影。當年他的樣子比現在看起來還要老:臉色蒼白,頭發稀疏,胡茬不凈,還穿著退休的人那種不合身的衣服。如今稀疏的頭發已經不見:中間禿了頭,只像修道士似的還有一圈頭發。現在他的衣著不像教授,倒像個企業家。雖說可能是他的想象,但依他看,他的下巴變得更堅定了,雙眼益發炯炯有神,而且更認真地刮臉了。

他坐到辦公桌後,點燃一支煙。新添的這習慣並不好,引得他常咳嗽,他本想戒掉,卻發現已經上癮。在戰時的英國,幾乎人手一根香煙,包括一些婦女在內。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她們正做著男人的工作,添些男人的壞習慣也是理所當然。他吸了一口香煙,嗓子發癢,便咳嗽起來。他在一個充當煙灰缸的壺蓋裏把煙掐滅了。

他回想著與丘吉爾的會面。麻煩在於,他所收到的激勵是要他去做一件不大可能的事,而那番激勵又沒有給他任何具體的啟發。他回想起他寫過的一篇論文,研究的是一個名叫托馬斯的中世紀苦行僧。當時,高德裏曼為自己選定了一個重要性不大卻十分棘手的研究課題:搞清楚那位修道士一段為期五年的旅行的行程。在這五年間,托馬斯有八個月行蹤不明,不是在巴黎就是在坎特伯雷,高德裏曼也定不下來,這對全篇論文的價值影響極大。他所使用的資料根本沒有這些記載。如果那位修道士的行止沒有記載,那就無法發現他在哪裏,事情就是這樣。高德裏曼當時年輕氣盛,不肯相信就是沒有記載,於是,他從一個假定出發:托馬斯既沒在巴黎也沒在坎特伯雷,那他就一定在兩地之間的途中。經過鍥而不舍的搜尋,他最後終於在阿姆斯特丹一座博物館的航海記錄中發現,托馬斯登上了一艘駛往多佛的船,而那艘船被風吹離了航線,最終在愛爾蘭海岸沉沒。這篇歷史研究的論文使高德裏曼得以晉升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