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19頁)

他閉上眼睛。盡管他已疲憊不堪,還是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地放松。漸漸地,他不再去想任何事,沉入了睡夢中。

露西嘗了嘗麥片粥的味道之後,又加了一撮鹽。他們都已愛上了按照湯姆的方法制作所謂的蘇格蘭口味麥片粥:裏面不加糖。即使以後白糖供應充足,不再要用配給的,她也不會再做甜麥片粥了。說來有趣,人們出於被迫,卻往往形成了習慣:黑面包、人造牛油和鹹粥都是。

她把麥片粥盛出來,全家人坐下來吃早飯。喬的麥片粥裏加了好多牛奶,這樣就不燙了。大衛近來吃得很多,卻不見發胖,這是因為活動量很大的緣故。她看著他放在桌上的那雙手:粗糙紅褐,是做粗活的人的手。她剛才注意過那陌生人的手:指頭細長,皮膚白皙,只是上面帶著瘀傷和血汙。他不是那種做慣海上粗活的人。

露西說:“你今天幹不成什麽了。暴風雨不像要停的樣子。”

“無所謂,”大衛喃喃地說,“不論天氣如何,羊群總是要照顧的。”

“你到哪兒去?”

“湯姆那邊。我駕吉普車去。”

喬說:“我能去嗎?”

“今天不行,”露西告訴他,“外面下大雨,天太冷。”

“但我不喜歡那個人。”

露西笑了:“別傻了。他對我們沒什麽害處。他病得快動不了了。”

“他是誰?”

“我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他的船沉了,我們得照顧他,等他身體好了回陸上去。他是個挺好的人。”

“他是我叔叔嗎?”

“只是個陌生人,喬。快吃吧。”

喬有點失望。他曾經見到過一個叔叔。在他的印象裏,叔叔給他糖,他愛吃,叔叔還給他錢,他沒處花。

大衛吃完了早飯,穿上雨衣。雨衣是帳篷式的袍子,幾乎能夠把他和輪椅整個罩住。他還戴了頂海員用的防水帽,在下頦處把帽帶系緊。他吻了喬,和露西道了再見。

過了一兩分鐘,她聽到了吉普車發動的聲音。她走到窗前,看著大衛冒雨開車走遠。汽車的後輪在泥地上打滑,他得多加小心了。

她轉過身對著喬。他說:“這是一只狗。”

喬用牛奶粥在桌上畫著,露西打了下他的手,說:“瞧你弄得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滿臉不服氣,露西心想,他真像他爸爸。他們都有黝黑的皮膚、烏黑的頭發,而且不高興時都是一副生悶氣的樣子。只是喬愛笑——他從露西身上還是繼承了母系家裏的東西,謝天謝地。

喬把她凝神的盯視當成了生氣,趕緊說:“對不起。”

她在水槽處給他洗了手和臉,然後清理掉早飯的餐具,心中想起樓上的陌生人。現在危險已經過去,她知道他不會死了,於是就對他產生了好奇心。他是誰?他從哪兒來?他在暴風雨中做什麽?他有家嗎?他為什麽穿著工匠的衣服,長著職員般的雙手,而且有倫敦一帶的口音?這倒是蠻有意思的。

她想到,如果她是住在別的什麽地方,就不會這麽毫不猶豫地接待一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了;她揣摩,他可能是個逃兵、罪犯,甚至是逃跑的戰俘。但是住在這樣一座孤島上,誰都不會把其他人當成是威脅。在這兒看到一副新面孔是件多驚喜的事情啊,再心懷疑慮就太不近人情了。又或許——這是個令人不快的念頭——她比別人更急於歡迎一位有魅力的男子?她立刻把這念頭逐出腦海。

真是愚不可及:他衰弱到這種地步,根本威脅不了任何人;即使在陸上,也沒有人可能拒絕接待這樣一個渾身濕透、神志不清的人。等他好些,他們可以再查問他的來歷,如果他對來這裏的原因不能言之成理,再往陸上發電報也不遲。

她洗凈一切之後,便爬上樓去窺看他。他面對著門睡著,她向裏望的時候,他的眼睛立刻睜開了,目光中又閃過瞬間的恐懼。

“沒什麽事,”露西悄聲說,“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還好。”

他沒有說話,又合上了眼睛。

她回到樓下,她給自己和喬穿上雨衣和靴子,就出門了。天還在下著傾盆大雨,狂風還在怒吼。她擡頭看看屋頂:有些石板瓦刮掉了。她彎腰走進風雨中,向崖頂邁去。

她緊緊拉著喬的手——不然他很容易被吹跑的。剛走了兩分鐘,她就後悔不該出來了。雨從領口和靴口往裏灌,她很快就濕透了。喬也是一樣,不過既然已經淋濕了,索性這樣淋濕著再待上幾分鐘也無妨。露西想到海灘上去。

然而,他們走到斜坡頂上時,她才明白已經去不成了。窄窄的木棧道十分濕滑,加上大風,人很容易失足,掉落到六十英尺下的海灘上。在這兒看看就行啦。

景色十分壯觀。

一個個小屋那麽大的巨浪成排地席卷進來,後浪緊接前浪。浪濤越過海灘,更高地激起,掀起的浪頭彎成一個問號,然後狂怒地拍打著崖底。浪花濺過崖頂,逼得露西慌忙後退,喬卻高興得直叫。風吼和海嘯已經壓倒了一切聲響。露西之所以還能聽到兒子的笑聲,是因為他剛才已經撲到她懷裏。她抱著他,他的嘴正對著她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