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9頁)

高德裏曼點點頭:“那時候年輕啊,你知道。那日子真可怕。”不過他的口氣是懷念的。

“這次戰爭可一點也不一樣嘍。我的小夥子們再也用不著像你當年那樣跑到敵後去數軍營帳篷了。想知道他們什麽,只要截聽無線電就行了。”

“他們不用密碼的嗎?”

特裏聳聳肩:“密碼可以破譯的啊。坦白講,這年頭,我們想要知道什麽,就可以知道什麽。”

高德裏曼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附近沒有人能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其實,用不著他提醒,特裏也知道,漫不經心的談話可以要他們的命。

特裏繼續說:“事實上,我的工作重點是確保他們得不到我方的情報。”

他們的下一道菜都是雞肉餡餅,菜單上沒有牛肉。高德裏曼緘口不言,而特裏卻滔滔不絕。

“卡納裏斯是個挺有意思的家夥,你知道。威廉·卡納裏斯海軍上校是德國軍事情報局的頭目。在這次戰爭開始前,我見過他。他喜歡英國。依我看,他對希特勒沒多大好感。我們獲悉,他奉命發動一場針對我們的情報戰,以便對入侵作好準備——但他沒有多少動作。我們在戰爭爆發的第二天就逮捕了他派駐在英國最出色的間諜,那人現在還關在旺茲沃思監獄。卡納裏斯手下的間諜都是些廢物——”

高德裏曼說:“我說,老小子,這太過分了!”他又氣憤又不解地稍稍有些發抖,“這些全是機密,我不想知道!”

特裏安之若素。“你還要點別的嗎?”他問道,“我要吃巧克力冰淇淋。”

高德裏曼站起身:“我不想吃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回去工作了。”

特裏冷冷地擡頭看著他:“這個世界等得起你的大作,珀西。親愛的孩子,外面正在打著一場戰爭呢。我想要你為我工作。”

高德裏曼低頭盯了他好長時間:“到底要我做什麽呢?”

特裏貪婪地一笑:“抓間諜。”

高德裏曼一路走著,返回學校,盡管天氣晴朗,他卻感到郁悶。他將接受特裏上校的提議,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國家正處於戰爭中,這是一場正義之戰,如果說上前線,他也許年紀嫌太大,但說到盡一份力,他還不算太老。

但一想到要離開他的工作——要多少年呢?——他就難免感到壓抑。他熱愛歷史,自從十年前妻子去世以後,他就全心投入了中世紀英格蘭史的研究。他喜歡揭示奧秘,戳穿謊言、謠言和鬼話。他的新作將是近百年來就此題目所寫的最佳論述,即使再過一世紀,恐怕仍將不會有別的作品能望其項背。這件事占據了他的生活已經有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要拋棄它,簡直難以想象,猶如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的父母原來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一樣匪夷所思。

尖利的空襲警報打斷了他的思維。他想不去管它,現在很多人都是這樣的,何況,離學校只剩下十分鐘的路程了。但他知道這一天即使再回到書房也不可能做什麽了,便改變心意,匆匆走下一個地鐵站去躲空襲。他和成群的倫敦人一起爬下樓梯,踏向汙黑的站台。他靠墻站著,盯著一副牛肉汁廣告,心想:放棄研究可不是令我悶悶不樂的唯一原因。

重操舊業是讓他郁郁寡歡的另一個理由。諜報工作有他喜歡的方面:這是一種重視細枝末節的工作,可以考驗人的機智、細致和推理能力。但他厭倦訛詐、出賣、欺騙和亡命的生涯,以及那種總要在背後捅人的勾當。

站台上益發擁擠了。高德裏曼趁著自己還有空地就坐了下去,發現自己挨著一個身穿公車司機制服的人。那人笑了笑,說:“‘夏天已到,趕赴英格蘭吧!’知道這是誰說的嗎?”

“是‘四月已到’才對。”高德裏曼糾正他說,“是勃朗寧。”

“我聽說是阿道夫·希特勒講的。”司機回答說,逗得身旁另一位婦女放聲大笑起來。司機轉過身去問她:“你知道疏散人員對農婦是怎麽說的嗎?”

高德裏曼沒有注意聽他們在聊什麽,只自顧自回想起來,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四月份,自己有多麽思念英國。當時他人在德國戰線的後方,蹲伏在一株梧桐樹上,透過一道法國峽谷的冷霧,向前眺望。即使靠望遠鏡,依舊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暗影,其余一切都看不見。當他正要從樹上下來,再往前走上個一英裏左右的時候,不知打從哪兒跑出來三個德國士兵,坐到大樹底下,抽起煙來。過了一會兒,他們又取出一副紙牌,打起了撲克。年輕的珀西瓦爾·高德裏曼明白,他們是開溜出來摸魚的。他躲在樹上,一動也不敢動。慢慢地,他開始感到肌肉麻木,痙攣得發抖,膀胱也憋得要破了。他掏出左輪槍,對準那三顆湊在一起的頭,連開了三槍。三個本來還在笑笑罵罵的人就此一命嗚呼。那是高德裏曼第一次殺人,而他當時唯一的念頭只是:我要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