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9頁)

高德裏曼在冰冷的水泥站台上挪動了一下,讓往事從記憶中消逝。隧道中吹來一股暖風:一列車進站了。下車的人也各找空位待著,等候警報解除。高德裏曼聆聽著人們的閑聊。

“你聽了丘吉爾那一次的無線電廣播嗎?我們是在威靈頓公爵府聽到的。當時老傑克·桑頓哭了……”

“從我聽到的來看,凱茜的兒子待在一個挺像樣的家裏,還有他自己的仆人呢!我的艾爾菲擠牛奶……”

“菜單上好久沒有肉片了,我簡直都忘了那是什麽滋味啦……幸好葡萄酒委員會趕在戰爭爆發之前進了兩萬打的葡萄酒,謝天謝地……”

“唉,婚禮一點不熱鬧,可是,既然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又何必等呢?”

“你知道嗎,她又懷孕了……是啊,從上次到現在已經十三年了……我想我已經弄清是什麽原因造成的了!”

“彼得一直沒從敦刻爾克回來……”

那位公車司機給了他一支香煙。高德裏曼謝絕了,取出了自己的煙鬥。有人唱起歌。

燈火管制員走進來叫嚷

“大媽,放下窗簾——

看看你暴露了目標!”

我們喊道:“沒關系。”

哦!布朗媽媽站起身來……

歌聲在人群中傳開,後來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高德裏曼也加入了合唱。他心裏明白,這只是一個打了敗仗的國家,在用歌聲掩飾內心的恐懼,如同一個人夜間走過墓地要吹口哨給自己壯膽;他心裏也明白,他對倫敦和倫敦人這種突發的鐘情不過是一時沖動。他明白,但他並不去管這些,因為這是他那麽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同仇敵愾的震撼。他喜歡這一點。

警報解除後,人們仍一路唱著走上台階,踏上街道。高德裏曼找到一個電話亭,給特裏上校打了通電話,問他最快什麽時候可以開始工作。

3

費伯……高德裏曼……這兩人只是三角關系中的兩個角,而最後那一角,則將在未來的某一天,由大衛和露西來完成。但此時,他倆還在鄉間的小教堂進行婚禮。這座鄉村小教堂古老而優美。石頭堆起的圍墻圍繞著長滿野花的墓地。這座教堂從不列顛最後一次遭入侵時就已存在了,差不多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中殿的北墻有好幾英尺厚,上面只留了兩個小窗口。小小的圓拱窗,與其說是為了讓上帝的靈光照射進來,不如說是為了讓人把箭從裏面往外射出去。事實上,當時的地方自衛隊早有打算:要是歐洲大陸上那幫匪類越過英倫海峽,入侵英國,他們就要利用這座教堂進行抵抗。

不過,在一九四〇年的八月份,這裏還只有戴著高禮帽的唱詩班的歌唱聲,未聞長筒軍靴的踏步聲——德國人還沒有來。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射進來,屋頂下回蕩著從未被蛀壞的風琴中奏出的樂聲。

這是一場歡樂的婚禮。新娘露西一身白婚紗,而她的五個當女儐相的妹妹,都清一色是杏黃色衣裙。新郎大衛身上那套皇家空軍飛官的晚禮服嶄新筆挺。大家隨著《克裏蒙德頌》的曲調唱起《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露西的父親面帶得色,任何一個父親在把自己最美貌的長女嫁給穿軍裝的英俊小夥子時,都免不了會有這種表情。他是個農場主,但駕駛拖拉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可把耕地都租出去,用租金豢養賽馬。不過,這一年的冬天,他的牧場準備要翻土,播種馬鈴薯。盡管他確實更像紳士而不像農夫,卻依然有著農民那樣飽經風吹日曬的皮膚、寬厚的胸脯和粗大的雙手。聚在教堂中他這一側的男人,外形大多與他相仿,人人穿的都是花格呢西服和厚皮靴,沒有人穿燕尾服。

幾位女儐相也有些相仿的外貌,她們都是村姑。但新娘像她母親。她的頭發是深棕紅色,又長又密,潤澤光亮,鵝蛋臉上長著一雙隔得很開的琥珀色眼睛;當她用清澈的目光直視著牧師,用堅定而嘹亮的嗓音回答“我願意”的時候,牧師一驚,想到“上帝,她倒是蠻認真的!”做牧師的在婚禮進行中間居然這麽想,實在有點古怪。

中殿另一側的那家人也自有自己的儀表。大衛的父親是位律師,出於職業的影響,時常緊鎖雙眉,掩蓋著他那開朗的秉性(在上次大戰中他是一名陸軍少校,當時他認為什麽皇家空軍啦、空戰啦,統統是些轉瞬即逝的時髦玩意兒)。不過他家的人都長得不像他,連他的兒子也不像,這位新郎此時正站在聖壇前承諾要愛他的妻子,至死不渝。上帝保佑,可不要讓死期來得太早。那一家人全都像大衛的母親,她現在坐在她丈夫旁邊,滿頭烏發,有著黝黑的膚色和修長的四肢。

大衛是人群中最高的。去年他在劍橋大學打破了跳高紀錄。就一個男人來說,他長得太漂亮了一點,若不是那一臉濃密的黑胡須,他的臉孔簡直像女孩。他一天要刮兩次臉,長著長睫毛,人看起來又聰明(的確如此)又善感(他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