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斯蒂芬

飛機在被雨水打濕的跑道上滑行時,我才開始放松下來。之前,我一度以為空姐會拍拍我的肩膀,帶著歉意微笑著說:“對不起,女士,有個問題。您和您一團糟、焦躁不安的丈夫得滾下飛機。”然後我們又要身無分文地在機場滯留一天——這是在機場光滑的塑料椅子上喝著難以下咽的咖啡、坐了十小時後不可避免的想法。

到達戴高樂機場之後,我們坐在一眼就能看見法航托運櫃台的地方,離出口就幾米遠。每當機場的自動門滑開,就有帶著淡淡煙味的冷風撲向我們,可是我毫不在意。我們的航班還要等好幾個小時才能辦理登機,但是我非常迫切地想趕快登機,除非能看到櫃台,否則我根本無法放松下來。

馬克痛苦地睡了一小時,頭向後仰著,張著嘴,像死屍一樣一動不動。我則由於過度緊張而無法入睡,於是拿出那本一周來都躺在背包最下面的凱特·阿特金森[38]的小說,盡量不去怨恨那些排在自助值機設備前、無憂無慮度假的旅客和商人,不過我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我把三十分鐘的免費Wi-Fi都用光了,卻僅僅給母親寫了一封郵件,告訴她一切都很好並且第二天會和她聯系。直到確信我們能夠登機之前,我不想讓家人知道我們更改航班的事,不想再出什麽岔子。之後,我便踱著步,吃了一點不新鮮的羊角面包,來來回回地拉著拉杆箱,去衛生間往臉上撲了些水並換了件衣服(盡管有冷風從門外吹進來,在幾小時的緩慢煎熬中,我身上的兩層T恤衫都濕透了)。登機口一開放,我便起身徘徊在候補處。想要擠進飛機的不止我們兩個,不過女值機員很善良,假裝相信了我們家有急事的借口。或許馬克才是幫我們爭取到機會的人。我已經在衛生間把他的大衣洗了一下,在凝結的動物血塊和一團糾纏在一起的貓毛堵塞水池時盡力忍住嘔吐的沖動。然而,他雙眼布滿了血絲,一副憂慮不安的樣子。他看上去真像一個奔喪的人。

當飛機開始平穩飛行時,我的緊張情緒又緩解了不少。由於坐在窗邊的女士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看書,我的鄰座——一位三十歲左右、長著金色眉毛的德國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他想聊天,而我需要轉移注意力。他伸出一只手,我輕輕地握了一下,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很濕。那時我才注意到,我的指甲縫裏全是汙垢,便握拳把它們藏在掌心裏。

“你是南非人嗎?”他問道。

“是的。開普敦人。”

“啊。我要去約翰內斯堡。我第一次去那裏。”

他在候補處的隊伍裏見過我們,便主動提出可以和馬克換座位——因為是最後時刻登機,我和馬克沒能坐在一起——但是我告訴他不用麻煩了。既然我們安全地離開了巴黎,就不用他來照顧我了。我怕自己會和他爭吵,會質問他:你究竟是怎麽了?他把我嚇壞了,這種恐懼正在轉化成憤怒。幸好那位金發帥哥只專注於談論他自己,沒時間詢問我為什麽不願坐在丈夫身邊。他正前往南非,去見一位在網上結識的南非女孩,滿腦子都是對幸福愛情的憧憬。那不會長久的,我想說。有一天你會醒來,發現她懷裏抱著一只死貓。

我機械地嚼著嘴裏的雞肉和西藍花,在喝一小瓶碳酸飲料時喝得太快,導致胃液不停向上湧。機艙裏暗了下來,我的鄰座終於厭倦了這種脫口秀一樣的聊天,此刻聚精會神地看著面前的屏幕,隨著《龍虎少年隊2》的劇情不自覺地大笑著。我用空港雜志的一角挖去指甲裏的汙穢。它黏黏的,在一個免稅廣告上留下了血紅色的汙跡。我知道那是什麽,竭力讓自己不去想它。

我們真不該回到那棟樓裏。我們被雨澆成了落湯雞,精神幾近崩潰;我們身無分文,衣服還被扣在了卡拉訂的該死的酒店裏。我們兩個都不是能露宿街頭或者在公交車站、火車站過夜的人。不過老實說,當我們辛苦地爬上那熟悉的樓梯,呼吸著熟悉的灰塵和腐敗食物的惡臭時,除了疲憊,我什麽感覺都沒有:沒有恐懼,沒有驚慌,沒有悲傷,也不為米雷耶感到難過。我完蛋了。

我幾乎立刻就昏睡過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醒來的,我不記得做了什麽夢。前一秒馬克還和我摟在一起;隨後,他便從床邊消失了。我坐起身聽著聲響,但是沒有聽到他在公寓裏走動的聲音。“馬克?”我喊道,由於還沒完全清醒,聲音聽上去有些恍惚。

我跳下床,打開了所有的燈,依舊頭昏腦漲的,從浴室轉悠到廚房又轉回來。房間裏只有我赤足踏在地板上的響聲,不知怎的,這讓我想起了那毒害我們家的陰影。馬克不在。不知為什麽,我認為他就在樓上米雷耶的屋裏。我懶得穿衣服——因為此刻,我開始感到恐慌,而且我幾乎沒意識到自己是半裸著的——也沒去看馬克有沒有留下鑰匙。我離開了公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只穿著內衣跑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