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馬克(第3/5頁)

黑暗中那個小男孩嘀咕著什麽,而他的奶奶溫柔地回答著。他咯咯地笑了。英語和法語的廣播提醒我們關掉手機、禁止拍照。這時,引路員又領進來一組遊客,示意我們站到屋子的兩邊,然後退出房間,回身關上了門。

安裝在半球形天花板上的燈泡開始閃爍,墻上裝飾的彩色燈管隨著急促的鼓點節拍一閃一滅。明亮的閃光燈發出的一陣電光照亮了四個蠟像,它們放置在高掛於四面墻的陳列架上,在兩兩相對的鏡子中形成了無數個映象。音樂立刻變成撩人的《波萊羅舞曲》[27],此時,這些蠟像沐浴在穿過天花板縫隙投射下來的波形燈光中。雖然它們只是蠟像,看上去卻好像動了起來。穿著部落服裝的三個女人——非洲的、波利尼西亞的,還有印第安的——都被一個怒目而視的邪惡尊者指揮著。

我在腦海中構思著對這些蠟像所表現出的性別及種族歧視的批判——它們是按照殖民者的認知與喜好刻意營造出的異域“原始”群體——這時,燈光伴隨著響亮的轟隆聲熄滅,緊接著另一組風格迥異的燈光射出來,出現了綠色的蛇和藤蔓,而天花板不知怎的,覆蓋上一層有圖案的絲綢,其中隱藏的氣流伴隨著叢林昆蟲的沙沙聲激蕩起陣陣漣漪。只聽見一聲老虎的咆哮,我望向那個小男孩,擔心他會害怕,他卻笑著,入迷地看著頂棚的樹葉。

燈光熄滅,現在天花板變成了繁星閃耀的夜空。部落的人物已經不見了,陳列架上換成了參加假面舞會的狂歡者。星光在上方閃爍,原本靜止的它們慢慢跳起了華爾茲。燈光逐漸亮起,呈現玫瑰色和橘黃色,好像在用黎明來結束這個派對。另一條廣播響起,提醒這一組參觀者穿過遠端的門去欣賞博物館余下的展品。

在其他參觀者陸續退場的時候,我在屋子裏逗留了片刻,研究著這個房間,思考他們做出這種藝術效果的方法。這顯然是一個古董展,但仍然很精彩、很巧妙。他們肯定是在每個陳列架下面安裝了旋轉底座,在燈光熄滅時通過旋轉來更換蠟像。我掃視著天花板,想找出那一串串燈安置在哪裏,燈光熄滅的時候那些風扇和射燈會藏在哪裏。我被這人造的黎明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現在什麽都看不清。我咕噥著一些沒有意義的話,想讓別人知道這裏還有一個人,我順著墻摸索著尋找出口,可就是找不到門。墻上沒有縫隙,只有摸上去有些發黏的天鵝絨布料。我繼續向前摸索,確定自己繞過了門的位置。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而門本應在我的右邊不遠處——

頭頂某處傳來重擊聲,緊接著從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呻吟。

“有人嗎?”

他們進屋了,馬克。

他們不能,他們……可能只是……

砰。砰。

他們在屋裏呢。哦!該死!

斯蒂芬,不要。

我的嗓子不聽使喚,胸口開始疼痛。我盡力吸了幾口氣,焦急地在屋子裏向入口摸索,但是我還是……還是找不到……

燈突然亮了,鏡子將搖曳的光線反射在屋子裏。這裏只有我一個人。

但呻吟聲再次響起,就在我身後。

我轉身仰望陳列架。沒有部落婦女,沒有舞者,只有一個十來歲的高個女孩,梳著長長的金發。她並非那些古代展品;她穿著牛仔褲、紅色T恤和印著史酷比的運動鞋。她瘦削而美麗,像極了奧黛特,但又不完全一樣。我強迫自己再看一眼。它只是個蠟像,她看著你呢。看看她的眼睛。

佐伊。十四歲的佐伊。如果她不曾逝去的話。

現在她在笑。我走近了一些。她張開了嘴……

“哦,先生!抱歉!(法語)”一位引路員在門那邊催促著,把我引向出口,門安然鑲嵌在天鵝絨墻面裏。那位女士幫助我的時候,我回過頭去看那高懸的陳列架,上面的人物甚至不是個女孩,而是一個穿燕尾服、戴單片眼鏡的跳著舞的男士。天哪,馬克,快冷靜下來。

現在能看到艾爾頓·約翰[28]坐在鋼琴前,那對年輕的情侶正在和邁克爾·傑克遜自拍,一位穿著布卡的女士站在貝拉克·奧巴馬旁邊朝她丈夫的相機擺著和平的手勢,一個喜劇演員穿著花哨的高爾夫球裝。我無法完全區分出微笑的遊客和栩栩如生的蠟像。我知道這是由黑暗和陌生感共同誘發的創傷後反應——也許是閃光燈觸發了某些回憶——我緩緩穿過一連串錯綜復雜的陳列室,竭力放松下來,強迫自己的心臟歸位,恢復正常平穩的呼吸,卻依然不禁感到被它們的玻璃眼睛注視著。

在劇院場景中,一個著名法國演員坐在紅色天鵝絨座位上。它卷曲的黑色波波頭被某個遊客擠得傾斜到一邊,當我經過的時候,它的一片假睫毛脫落下來,飄到了它的大腿上。我忍不住去想,他們用的頭發還在生長。雖然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可屋子裏仍然有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