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斯蒂芬

我一想到馬克就這樣輕易地說服了我把海登留在家裏,就會產生一陣陣罪惡感和怨恨。

的確,我不否認讓我妥協的一個原因是我也希望享受幾天短暫逃離日常生活的感覺,可以睡懶覺,去餐廳吃飯,逛博物館,無論到哪裏都不用帶著小孩。但我還是忍不住憤怒地想:你為什麽不願意讓我們的女兒一起去呢,馬克?倒不是說他真的對她很疏遠,只是自從家裏被搶劫後,我總是不自覺地感到有裂痕在他們之間蔓延。

我覺得自己之所以被說服,也是因為馬克對於這次旅行的態度轉變。對旅行的期待似乎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一些自從那群渾蛋闖入我們的房子後就沉睡的東西。我把行程安排以及聯絡珀蒂夫婦的工作都轉交給了他——他每天睡前都給我讀他們之間那些有趣的谷歌翻譯的對話——並且完全投入旅行計劃中:預約簽證,下載巴黎地圖,在貓途鷹[6]上搜索各種高性價比的餐廳攻略。我不想做打擊他積極性的事,也不想說讓他泄氣的話。甚至整個房子的氣氛都輕松起來,仿佛它能感覺到馬上要迎來一對新住戶,而不是我們這樣沮喪的人。所有事情就這樣一步步水到渠成。我們非常順利地通過了面簽,馬克也在二月中旬開學前擠出一周的假期。

雖然我不太喜歡卡拉,但是她參加了我們的歡送聚會,並提出幫我們迎接珀蒂夫婦,等他們抵達時交付鑰匙。臨出發前幾天,她來到我家,塞給我一個塑料衣服套。我拉開它,看見一件巧克力色的羊絨大衣。“這個借給你,”她說,“你穿著很合身,我穿就顯得有些大。”不管最後這句是不是別有深意,我還是很感激她的這份心意。大衣真的很漂亮。

我現在還留著。

可是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逝,出發的日期逐漸臨近,我變得緊張起來。我花了整整兩天,瘋狂地為換屋做準備,並且把從報警系統到洗碗機的每一處注意事項都一頁頁打印出來。臨行前一天,我為珀蒂夫婦買回了牛奶、黃油、面包、培根和現磨的咖啡——我做夢都沒想過給馬克和我自己買這些昂貴的商品。我又花很多錢買了新的床單、枕套和毛巾。我擦凈了墻面,用漂白劑清潔浴室,並整理了抽屜,盡量不讓自己去回想遭到入室搶劫那天,這些東西都已經被戴著手套的、邪惡的手指翻動過。地板被擦得鋥亮,每個房間都充滿了雪松油的香味。我有些矯枉過正了,希望整潔無瑕的屋子內部能夠掩蓋周圍吵鬧的學生鄰居、住在高架橋下面流浪漢的哭聲及窗戶上的鐵欄杆——這一切是我們在換屋網站上傳的照片中看不出來的。這麽想有些諷刺,事實上是悲觀,但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萬一珀蒂夫婦投訴我們沒有如實展示房子怎麽辦?

出發的那天早上,我父母過來把海登接走。當我把她放到車內的兒童座椅裏、系好安全帶時,仿佛有一種確定的感覺在告訴我,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於是在他們把車開走時,我不得不控制自己想要大喊“停車”的念頭。

當車子漸漸消失在拐角時,馬克用一只胳膊摟住我說:“她會很好的,斯蒂芬。”

“是的。”

我剛剛失去了理智。我知道的確是這樣。海登不會有什麽事。我和馬克所經歷的難關要比常人多很多:佐伊的去世,海登長期的疝氣,還有遭遇入室搶劫。難道我們不該時來運轉了嗎?為了擺脫緊張情緒,我吞下了兩片氯巴占[7],這是在遭遇搶劫後醫生開的藥,以緩解我的焦慮——看醫生和服用鎮靜劑是我的小秘密,馬克若是知道了只會更難過——在藥物的作用下,我變得遲鈍了些,開始幫馬克整理行李。我必須要記得這也是馬克的旅行。“這將是我們未曾實現的蜜月。”我們相遇後,事情都進展得非常迅速,我們甚至擠不出時間去做那些浪漫的事。

我第一次見到馬克是在開普敦大學英語系辦公室兼職的第二天。在室友的幫助下,我得到了這份工作;當時我剛來到開普敦攻讀英語榮譽學位,因為交房租而捉襟見肘。克裏斯沃,學院的教務秘書,和我正要去吃午飯,這時一位臉上長著和小羅伯特·唐尼一樣的皺紋、穿著皺巴巴的褲子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走進辦公室打印。我過去幫他,他對我報以微笑,一種溫暖的、專屬於他的微笑。

“他是誰?”他剛一走遠,我就問克裏斯沃。

“馬克,英語講師。人很好。”

“還有呢?”我等著她告訴我更多的信息。那些無意間進入“雷達”範圍內的老師都無一例外地被我們八卦一番:比如,某個高級講師上課時只要課堂上有女生,就從來都關著門;某導師和一位結婚多年的語言學教授正在搞婚外情;那位非常宅的老師仍然和他的母親住在一起。系裏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著不可告人的故事,而她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