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納爾森

淩晨一點。她剛洗過澡,走出浴室時圍著白色浴巾,赤腳,頭發以毛巾裹住,身體的比例因此完全走樣。

“連馬桶上都用紙條包住呢,”她說,“漱口杯也用玻璃紙包得好好的。”

她在床上打盹,他則躺在沙發上,她一度說:“我願意,可惜現在沒感覺。”他響應說,反正被法恩踢那麽一腳,欲望也稍微進入休眠狀態了。她向他敘述了那位小學教員,稱呼他為該死的伍辛頓先生,是她“走上正道的一次嘗試”,也談到為了表示禮貌而生下的小孩。她也談到自己很差勁的雙親,談到瑞卡度,罵他是個混賬,說她愛得有多深,說群星酒吧有個小姐教她用金鏈花下毒,結果有天被瑞卡度打得半死後,“在他的咖啡裏摻了重藥”,可惜她大概買錯藥,她說,因為事後他只是病了幾天,而“在垂死邊緣的瑞卡度比健康時的瑞卡度更糟糕”。又有一次,她趁瑞卡度洗澡時拿刀殺他,結果他只是抹抹膏藥,繼續揍她。

她又說,瑞卡度表演失蹤戲碼時,她與查理·馬歇爾拒絕接受他已死的事實,還舉辦了所謂“瑞卡度活著!”的宣傳活動。她也敘述查理去纏老爸的經過,與他向傑裏描述的大同小異。麗姬也說,她拎起背包前往曼谷,一腳踏進中國海空位於四面佛酒店的套房,打算找老刁算賬,碰到的卻是柯。之前兩人僅有一面之緣,在香港一場宴會上,舉辦人是薩莉·凱爾,是個染藍發的壯碩男人婆,經營古董買賣,同時賣海洛因賺外快。進了套房後她大鬧,首先柯呵斥她滾出去,結尾卻“順其自然”——她開心敘述著。“在麗姬·伍辛頓直通墮落之境的路上再踏出一步。”如此,慢慢在邪念引導之下,查理·馬歇爾的老爸半推,麗姬半就,訂下一份華人味十足的合約,由柯與查理的老爸簽字,交易的商品其一是瑞卡度,其二是他最近退休的人生伴侶,麗姬。

上述的合約,傑裏聽見後並不特別驚訝,她與瑞卡度則滿心感激地默許。

“你當初應該丟下他不管才對。”傑裏回想起他右手兩個戒指,也想起被炸得粉碎的福特車。

但麗姬過去沒這麽想過,現在也不這麽想。

“那時他跟我們是一國的,”她說,“只不過他是混賬一個。”

買下他一條命後,她覺得因此擺脫他,重獲自由。

“中國人托媒講親的事每天都有,為什麽德雷克跟麗澤不行?”

為何老講麗澤這名字?傑裏問。為何用麗澤而不用麗姬?

她不知道。德雷克不想談這件事,她說。他告訴她,他人生中曾有個叫做麗澤的女人,算命師向他保證,將來肯定會再出現一個。他認為麗姬這個名字很接近,所以順水推舟,幹脆叫她麗澤。既然要改名,她也幹脆將姓縮水為伍芝。

“金發小鳥。”她說得心不在焉。

改名其實也具有現實的考慮,她說。柯幫她改了姓名後,原本在當地警察局登記有案的前科,柯也請他們一筆勾銷。

“後來那個王八梅倫大搖大擺走進來,說他會叫警方再把前科登記上,還特別加上說明:曾為他走私過海洛因。”她說。

結果淪落到今日的田地。

對傑裏而言,兩人的囈語漫談帶有熱戀之後的平靜氣氛。他躺在長沙發上,頭腦清醒,而麗姬卻邊說話邊打盹兒,懵懵接著沉睡前沒敘述完的往事,而他也知道,她即將據實相告,因為反正她不明白傑裏已知道、明了的事。他也了解,時間一久,柯成了她的船錨。柯放任她自由探險,與那位小學教員不無相似之處。

“德雷克一輩子從來沒有食言過。”她有次翻身時說,然後再度陷入時睡時醒的夢鄉。他回想起孤女:千萬別對我撒謊。

過了幾小時,幾個世紀,她被隔壁一陣歡欣的喧嘩吵醒。

“天啊,”她語帶欣賞地高聲說,“她還真的愛到最高點哩。”喧嘩聲再現。“啊哈!裝的。”一片寂靜。

“你醒著嗎?”她問。

“對。”

“你打算怎麽辦?”

“明天嗎?”

“對。”

“我不知道。”他說。

“跟我一樣。”她低聲說,似乎再度沉睡。

我需要沙拉特對我簡報,他心想。迫切需要。打個過渡電話給庫洛算了,他想。向親愛的老喬治請教,聽聽他近來動不動就分享的哲學高見。他一定在。在某地。

史邁利的確在,但當時即使傑裏向他請教,他也幫不上忙。若能換取些許領悟,他願以全部所知來交換。隔離房沒有日夜之分,他們在天花板打下的零碎日光下或躺或臥,房間一邊是三名表親以及山姆,史邁利與吉勒姆則占據另一邊,法恩在一排戲院椅子前來回走動,表情有如憤怒的籠中獸,兩個小手各捏一個看似壁球的物品。他的嘴唇烏黑腫脹,一眼閉上,一團幹血掛在鼻子下拒絕落地。吉勒姆右手吊著肩膀,雙眼一直盯著史邁利。不過除了法恩之外,眾人的視線也同樣直盯著史邁利。電話鈴響,但來電的人是樓上的通訊室,通知說曼谷捎來報告,已經確切掌握傑裏的行蹤,知道他跑到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