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麗澤的情人

她的公寓大而無當,是機場休息廳、主管套房與妓女香閨的混合體。客廳天花板被耙成不對等的尖點,有如即將塌陷的教堂中殿。地板的高度不斷變換,地毯厚如草地,踏過後留下亮亮的腳印。巨大的窗戶提供了無限景觀,卻顯得孤寂。當她關上百葉窗,拉上窗簾,兩人轉眼間置身沒有花園的郊區小木屋。女傭進了她房間後面的廚房,走出來時,麗姬叫她回廚房。她悄悄走開,臭著一張臉,嘶嘶說著話。看我會不會跟主人告狀,她說。

他拉上前門的鏈栓,之後傑裏押著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逼她走在左前方一步,替他開門,甚至連櫥櫃也不放過。臥房有如電視劇蛇蠍女的布景,圓形床鋪蓋上花格棉被,在西班牙式布幔後有個凹陷狀的圓形浴缸。他翻找床頭櫃,沒找到小型武器,因為盡管槍支在香港不特別泛濫,住過中南半島的人通常會有防身物品。她的更衣室看似一個電話打到中環,把時髦的北歐裝潢店裏所有東西訂購一空。餐廳以毛玻璃、擦亮的鍍鉻與皮革裝飾,掛有仿庚斯博羅畫風的祖先畫像,目光呆滯地盯著空椅子。連雞蛋也不會煮的媽咪全部到齊,他心想。黑色虎皮台階通往柯的書房,傑裏在此逗留,四處張望,盡管忐忑不安仍看得出神。他在每件物品中看見老爸杉波,看見兩人的父子之情。超大型書桌的桌腳呈半球形,底部則是有爪子的圓形,總統級的利器,鑲在桌上的墨水池、帶鞘的拆信刀與剪刀,沒摸過的法律參考書籍,與老爸杉波搬家時必帶的書名一樣:《賽門斯談稅務法》,《查斯沃談公司法》。見證加框,掛在墻上。大英勛章的榮譽狀以“伊麗莎白二世在上帝恩典下……”開頭,勛章本身以綢緞包裹,有如死去騎士的武器。華人長輩站在廟宇前合照。勝利的賽馬。麗姬對他笑著。麗姬穿著泳裝,令人驚艷。麗姬在巴黎。他輕輕拉出書桌抽屜,發現十幾家不同公司的壓紋信紙。櫥櫃裏有空白档案,有一架IBM電動打字機,沒有插頭;有地址簿,沒有地址。麗姬腰部以上赤裸,露出修長的背,向後看著他。麗姬,願上帝救救她,身穿婚紗,握了一束梔子花。一定是柯叫她去婚紗館拍的。

沒有裝鴉片的黃麻布袋照片。

傑裏站在書房裏心想,這裏是主管的避風港。老爸杉波也有幾個。他給了幾個女孩公寓,甚至給其中一個一棟房子,那女孩一年卻只見到他幾次。然而再怎麽說,一定會有這麽一個秘密的特別房間,有書桌,有不使用的電話,有快餐型的紀念品,是從別人生命中切割而出的一個實體角落,是他逃避其他避風港時使用的避風港。

“他在哪裏?”傑裏問,再度回想起陸克。

“德雷克嗎?”

“難不成是聖誕老公公嗎?”

“我也不知道。”

他跟著她走進臥房。

“你通常都不知道?”他問。

她正一一摘下耳環,放進珠寶盒。然後取下發夾、項鏈與手環。

“他人在哪裏,就從哪裏打電話回來,白天或晚上,誰管那麽多。

這是他頭一次不主動聯絡。”

“你可以打給他嗎?”

“隨時都行。”她以蠻橫的諷刺語氣反駁,“當然行。大老婆跟我相處得很融洽。你難道不知道?”

“公司呢?”

“他不進公司。”

“老刁呢?”

“去他的老刁!”

“為什麽?”

“因為他是一只豬。”她動了肝火,打開櫥櫃。

“有消息,他可以轉給你。”

“要是他高興的話。可惜他不高興。”

“為什麽?”

“我又怎麽知道?”她拉出一件套頭毛衣以及牛仔褲,丟在床上。“因為他討厭我。因為他不信任我。因為他不喜歡歐洲人跟大老板走得太近。我要換衣服,給我滾出去。”

因此他再度漫步走進更衣室,背對著她,聽見絲布與皮膚摩擦的窸窣聲。

“我見到了瑞卡度,”他說,“我倆開誠布公,交換了很多意見。”

他迫切想聽的是,他們有沒有告訴她。陸克的命案,他希望為她脫罪。他聽著,然後繼續說:

“查理·馬歇爾把他的地址給了我,所以我過去跟他聊一聊。”

“好啊,”她說,“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

“他們也跟我說過梅倫這個人。說你幫他運毒。”

她沒有搭腔,因此傑裏轉身看著她,她正坐在床上,雙手抱頭。換上牛仔褲與套頭毛衣的她,外表年約十五歲,身高也少掉半英尺。

“你究竟想要什麽?”她終於低聲說,聲音輕到有可能是自言自語。

“你,”他說,“據為己有。”

她有沒有聽見,他不清楚,因為她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最後低聲以“噢,天啊!”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