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人物商議

美輪美奐的外交部會議中心位於卡爾登庭園,等候室裏的人逐漸增多,三兩成群,彼此不相往來,猶如喪禮中前往致哀的人。墻上掛了一張印刷告示,寫著“警告,禁止討論機密事宜”。史邁利與吉勒姆坐在告示下方的燈絨長椅上,郁郁寡歡。等候室呈橢圓形,裝潢著建築部門慣用的俗氣過時風格。天花板繪有壁畫,畫中酒神巴克斯追逐著小女妖。她們遠比默莉·米金更希望被追上。未裝水的消防桶靠墻站,兩名政府傳達員守衛著通往內部的門。在彎曲的上下推窗外,秋天的日光灑滿公園,曬得每片樹葉松脆,互相摩擦。索爾·恩德比大步走進來,帶領外交部代表團。吉勒姆只認得他的姓名。他是前任駐印度尼西亞大使,如今是東南亞事務首席專家,據說大力支持美國強硬派。伴隨而來的是一名畢恭畢敬的國會事務次長,一名商業工會的代表,以及一名穿著過度花哨的男子。這名男子正朝史邁利方向踮腳尖前進,雙手水平舉起,仿佛逮到了史邁利打瞌睡。

“可能嗎?”他低聲說,感情豐富,“是嗎?的確是!喬治·史邁利,如假包換。親愛的,你掉了好幾磅吧。這位年輕人是誰?別告訴我。彼得·吉勒姆。我久仰大名。據說他百折不撓。”

“啊,不會吧!”史邁利不自主地驚呼,“啊,上帝。羅迪。”

“什麽意思?‘啊,不會吧。啊,上帝,羅迪。’”馬丁台爾質問,全然沒有收斂之意,喃喃低聲說,感情同樣豐富,“應該是‘啊,是你’才對吧!‘是你,羅迪。真高興見到你,羅迪!’言歸正傳。在閑雜人等進來之前,我想先問候你夫人。她最近如何?我不會到處亂講的。能不能請兩位到寒舍吃個晚餐?來賓由你們選。意下如何?對,我在名單上,如果你的小賊腦正在盤算的話,小彼得·吉勒姆,我被調動了。我做人正派。新老板欣賞我。是該欣賞我才對,看我對他們多尊敬。”

內門轟然開啟。傳達員之一高喊“男士們!”懂規矩的人向後站,讓女士先行進入。只有兩名。男士跟隨在後,吉勒姆殿後。前幾米猶如圓場:臨時瓶頸形檢查口,由看門人查看每人臉孔,然後是臨時隔開的走廊,通往狀似工棚的小屋,坐落於挖空的樓梯井中央。只是這個工棚沒有窗戶,而且是上面吊著鋼絲,四周以鋼纜緊緊固定。吉勒姆完全看不到史邁利人影,登上硬木階梯、進入安全室時,他只看見藍色夜燈下有陰影徘徊。

“動動腦筋嘛,來人啊。”恩德比咆哮,語調猶如窮極無聊的用餐者抱怨服務不周。“燈光啊,老天爺。你們這些人真可惡。”

吉勒姆進入後,門用力關上,鑰匙轉動門鎖,電動儀器嗡嗡作響,耳朵幾乎聽不見。三盞日光燈嗤嗤閃爍後轉為全亮,病態的慘白灑滿每人身上。

“好了。”恩德比說,然後坐下。事後吉勒姆回想,不知何以確定當時是恩德比在黑暗中呼喊,不過有些人在出聲前就能讓人聽見。

會議桌鋪上裂開的綠色貝斯呢布,有如少年俱樂部的撞球台。外交部坐在一端,殖民部坐在另一端。雙方隔桌而坐,象征了內心隔閡,而不是法令上的隔閡。過去六年來,兩部正式結合,共處於外交事務部的宏偉布篷之下,但只要神志清楚的人,想必不會認真看待兩部結合一事。吉勒姆與史邁利坐在中間,肩並肩,兩側各有空椅。吉勒姆觀察著與會人士,竟荒謬到注意他們的服裝。外交部衣冠筆挺,炭灰色西裝,系上卓越特權的秘密表征——恩德比與馬丁台爾皆系著舊伊頓領帶。殖民部的人則如同身穿井字圖案的鄉下人,領帶最體面的是一位皇家炮兵,是代表團的領隊克理斯·威布漢,誠實正直,具有小學校長般精瘦身材,飽經風霜的臉頰浮出深紅色靜脈。一旁輔佐的冷靜女士,身穿教堂風琴般褐色衣服。另一旁坐的是個初出茅廬的男孩,長了雀斑,一頭蓬亂的姜黃頭發。委員會其余人員坐在史邁利與吉勒姆對面,宛如以助手的身份參加一場他們不願苟同的決鬥,還兩兩成行,互相關照。膚色稍黑的是境內情報處長,其助手則是不知名的女性;來自國防部的兩名膚色蒼白的勇士;兩名來自財政部的財金專家,其中一人是漢姆·韋爾斯,韋爾斯榔頭。奧立佛·拉康遠遠離開眾人獨坐,與人絕少來往。每人雙手前擺著史邁利的報告,放在粉紅與紅色的档案夾裏,注明“最高機密,保留”,有如紀念品部賣的節目單。所謂“保留”,意思是禁止泄露給表親。報告由史邁利起草,交由媽媽們打字,吉勒姆親自操作復寫機印刷十八頁,監督二十四份的裝訂。如今他們的心血結晶散布在這張大桌上,擺在開水杯與煙灰缸之間。恩德比舉起一份,離桌面六英尺高,然後任其降落,啪的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