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談賽馬經

在圓場,傑裏大有斬獲的新聞,於大清早一片死寂之中陸續抵達,之後整個周末因此翻天覆地。先前吉勒姆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前一晚十點便提早就寢,然而卻輾轉難眠,一面為傑裏感到焦慮,老實說也因為腦中浮現默莉·米金的影像,或身穿莊重的泳裝,或一絲不掛,令他心癢難熬。傑裏在倫敦時間淩晨四點過後即將與弗羅斯特交手。到了三點半,吉勒姆開著保時捷老爺車鏗鏘穿越霧街開向圓場。若不知時間,會誤以為是黃昏。抵達喧鬧室後,他發現康妮正在玩《泰晤士報》的填字遊戲,狄沙理斯博士閱讀著詩人托馬斯·特拉赫恩12的冥思,一面抓著耳朵,一面抖著腳,有如單人敲擊樂隊。法恩與以往一樣坐不住,在兩人之間穿梭,撣撣灰塵,打掃環境,活像等不及要安排下一批客人入座的領班。偶爾他會透過牙齒吸氣,發出“嘖”聲,幾乎不掩失望之情。香煙在喧鬧室另一端上空形成煙幕,從茶湯壺裏可聞到熟悉的陳年茶臭。史邁利的大門深鎖,吉勒姆找不到理由去打擾他。他翻開一本《鄉村生活》。好像是在等著看牙醫,他心想。他心不在焉地坐著欣賞豪宅的相片,直到最後康妮輕輕放下填字遊戲,坐直上身,說:“你聽。”他聽見表親綠色電話發出急促響聲,史邁利隨後即接聽。吉勒姆的辦公室門沒關,他瞥見裏面一排電子盒,其中一個亮著綠色警示燈,表示對話進行中。隨後喧鬧室的“友情電話”響起——是內部電話的術語,這一次吉勒姆趕在法恩之前接聽。

“他進了銀行。”史邁利通過友情電話語帶保留地宣布。

吉勒姆傳話給在場人士。“他進銀行去了。”他說,但這話如同說給死人聽,因為現場無人作出絲毫反應。

到了五點,傑裏已走出銀行。由於反復思考其他可能的選擇,想得緊張過度,吉勒姆感到渾身不舒服。硬上弓這種玩法具危險性,吉勒姆與多數專業人士同樣痛恨,只不過痛恨之因並非有所顧忌。首要原因是對象,或者更糟的,當場還有保安人員。第二是硬上弓的做法,並非人人面對敲詐勒索時都能作出合乎邏輯的反應。有人裝英雄,有人愛撒謊,也有人是歇斯底裏的處子,頭向後仰,尖叫著殺人啊,內心卻喜不自勝。然而,真正的危險現在才開始,硬上弓告一段落,傑裏必須背對冒煙的炸彈奔逃。弗羅斯特會往哪一方面跳下?他會打電話報警嗎?還是打給母親?上司?妻子?“親愛的,我全部招了,救救我,我們重新來過。”吉勒姆甚至不排除下列這項恐怖的可能性:弗羅斯特或許會直接找上客戶說:“先生,我嚴重瀆職,違背銀行規定,我是來自首的。”

清晨黴臭古怪的氣氛中,吉勒姆打了個寒戰,然後將心思堅決地鎖定在默莉身上。

過了半晌,綠色電話鈴響,吉勒姆沒有聽見。喬治一定是把電話放在正前方。突然間,吉勒姆辦公室裏的小燈閃動,持續亮了十五分鐘,熄滅後,眾人將眼光集中在史邁利的門上,靜候其變,希望他能結束隱居生活。法恩動作到一半,成了木頭人,手上端著一盤沒人想吃的棕色果醬三明治。隨後把手轉動,史邁利手持一份普通的檢索令表格出現,已經用自己工整的筆跡填妥,標明“橫杠”,意指“主任速件”,等於是最急件。他遞給吉勒姆,請他直接送至档案室的女王蜂,盯著她調查上面的人名。吉勒姆收下表格時,回想起稍早前也收過類似表格,調查對象是伊麗莎白·伍辛頓,別名麗姬,最後腳注是“高級妓女”。他轉身離去時,聽見史邁利悄聲請康妮與狄沙理斯陪他進入覲見室,同時派法恩到無機密等級的圖書室檢索最新一版的《香港名人錄》。

女王蜂特別奉命清晨加班,吉勒姆走進來時,撞見她的巢穴如同《倫敦大火之夜》的場景,雙層鐵床、手提式煤氣爐一應俱全,只不過走廊上有台咖啡機。他心想,就缺一套連身工作服和一幅丘吉爾的相片。表格上詳述著“姓柯名德雷克,別名不詳,一九二五年生,上海,現址香港赫蘭道七門,職業為香港中國海空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女王蜂接到後開始大量翻閱資料,最後卻只發現,柯曾經於一九六六年在香港受大英帝國冊封,原由是“對殖民地社會與慈善事業貢獻卓著”。在冊封審查通過前,總督府曾委托圓場進行調查,圓場的響應是“經查無不良背景”。吉勒姆趕緊帶著這份情報上樓,略帶睡意的頭腦仍記得山姆·科林斯曾說過,香港中國海空公司是萬象那家小航空公司最大的股東,從商務波裏斯的戰利品獲利的單位,就是這家航空公司。如此一想,讓吉勒姆理解出最合理的關聯。他得意於自己頭腦精明,回到覲見室碰見的卻是一片死寂。散放在地板上的,不只是最新版本的《名人錄》,還包括數份舊版本。法恩與往常一樣,再度用功過度。史邁利坐在辦公桌前,盯著一張自己筆跡寫下的筆記。康妮與狄沙理斯盯著史邁利看,但法恩又不見人影,大概是又出去跑腿了。吉勒姆將檢索表交還史邁利,附上女王蜂的檢索結果,寫在正中央,字體是她最美觀的肯辛頓圓形草體。在此同時,綠色電話再度作響。史邁利拿起話筒,開始在眼前紙張上做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