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霜10行動

香港又逢周六,但台風已為人淡忘,白天熱如火爐,晴空萬裏,令人喘不過氣。在香港俱樂部,靜如基督徒的時鐘敲了十一下,清脆的鐘響在木板裝潢的靜謐中,宛如湯匙掉落在遠方廚房地板上。較佳的座位,已由正在閱讀上周四《電訊報》的人占據。報紙刻畫出祖國道德與經濟沉淪的景象,愁雲慘霧。

“英鎊又貶到谷底了,”蒼老的嗓音咆哮著,仍咬著煙鬥,“水電工罷工。鐵路局罷工。飛行員罷工。”

“誰在上班?問題是這個。”另一人附和,嗓音同樣蒼老。

“如果我是克裏姆林宮,我敢說我們的成績一定最傑出。”剛才發言的人說。最後三個字用力吼出,以增加軍人的憤慨意味。他嘆了一聲,點了兩杯無甜味的馬丁尼。兩人的年齡都不超過二十五,然而身為遠走他鄉、尋求快速致富的愛國人士,歲月不饒人的速度相當快。

外籍記者俱樂部這天氣勢不足,一般民眾的數目壓過新聞工作者。沒有老庫洛的召集,上海保齡球員已紛紛離去,其中幾人甚至已離開殖民地。由於雨季已結束,攝影記者眼看激烈戰事可望再起,因此被吸引至金邊。牛仔到曼谷,期待學生暴動再起。陸克在分社裏,侏儒老板一肚子火,駝背坐在吧台前,四周都是嗓門洪亮的英國郊區人,身穿深色長褲與白襯衫,大談汽車經。

“不過這次要涼的。聽到了嗎?冰冰涼涼的,快快端來!”

連搖滾客都沉默不語。今早夫人陪他前來。他的妻子從前在婆羅洲的聖經學校教書,是個幹癟的悍婦,頭發紮了個髻,腳上穿的是及踝短襪,眼睛敏銳到能在別人犯下罪過前察覺出來。

市公交車三毛錢,一票到底,在據說是全地球人口最密集的本地,從雲景道搭公交車往東兩三英裏,來到北角,是市區往山頂擴張的地點,在名為七A的高樓群十六樓,傑裏·威斯特貝正躺在彈簧床上。他剛才小睡一陣,沒有做夢。現在他順著《邁阿密日出》的曲調,唱著自創的歌詞,欣賞著一位漂亮小姐脫衣服。彈簧床長達七英尺,最初的用意是讓華人一家橫躺,但傑裏直躺正好,是他一生中首度睡覺時腳丫不必懸空。這張床比佩特的小床多了一英裏長,甚至比他在托斯卡尼的床還長,只不過在托斯卡尼時,夠不夠長並不要緊,因為他有個女友相依偎,與女友同睡時,身體不必躺直。相形之下,他眼中的這位小姐身影映在他對面的窗框裏,距離他有數英裏之遙。在此地起床的九個清晨,每天早上她都以這種方式脫衣洗澡,讓傑裏看得興致勃勃,甚至報以掌聲。幸運的時候,他全程欣賞,從她偏頭讓黑發垂至腰際,到優雅地以床單裹住身體,重回隔壁房間,盡收眼底。她的十人大家庭就住在隔壁。他對這家人了如指掌。他們的沐浴習慣,他們在音樂、烹飪與做愛方面的嗜好,他們的興高采烈,他們激烈而兇狠的爭吵。傑裏惟一不確定的是,不知道她是兩個女孩或是一個。

她離開後,傑裏繼續歌唱。他興致高昂,每回行動前都有相同的感覺,無論是在布拉格潛行暗巷,向站在門口、嚇得不知所措的老百姓交換小包裹,或是在最出神入化的時刻,以臨時雇員前所未有的英勇態度,劃著顏色深沉的小艇,將無線電報務員從海灘擡走。情勢一緊張起來,傑裏發現自己有辦法發揮同樣的潛能,令自己暗暗稱奇,也發現同樣的歡樂感,同樣的警覺心,還有同樣想令人號叫的恐慌感。不盡然矛盾。他心想,就是今天了。好日子告一段落。

這裏有三個小房間,全部鋪上鑲木地板。每天早上,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鑲木地板,因為家具幾乎付之闕如,僅有彈簧床,廚房椅,擺放他的打字機的餐桌,一只晚餐盤,充當煙灰缸倒也恰當。另外也有俏女郎的古董月歷,年份是一九六〇,主角是紅發美女,風姿早已過時。這一型,他最清楚不過了:綠眼珠,脾氣大,皮膚敏感,每回以手指碰到,就變得像戰場一般。加上一部電話,一台古老的唱盤,只能播放七十八轉的唱片。兩支如假包換的鴉片煙鬥,掛在墻上如辦公室的掛鉤上。零零總總加起來,等於是尋死匈奴的全數家當與嗜好。尋死匈奴人在柬埔寨,傑裏向他租來這間公寓。還有一個書包,他自己的,放在彈簧床邊。

唱片播完了。他快樂地站起身來,將應急用的紗籠圍在腰間,這時電話響起,因此他又坐下,抓住松緊帶,將放在地板另一端的電話機拉過來。和往常一樣,又是陸克,想找人陪他玩。

“對不起了,夥計。正在趕稿子。你自己打牌吧。”

傑裏按了電話報時,先聽到中文報時,再聽到英文報時,調整自己的手表,精準到一秒不差。然後他走到留聲機前,再播放《邁阿密日出》,音量開至最大。這是他僅有的唱片,卻能壓過沒用的冷氣機的悶呼聲。他仍在哼歌,拉開惟一的衣櫥,從底下一只古老的小皮箱裏拿出父親發黃的網球拍,是一九三〇年前的古董,球拍柄上以墨水注明父親的姓名縮寫SW。他扭開球拍柄,從凹洞裏撈出四卷超小型底片盒,一團蠕蟲狀的灰色填絮,以及一架超小型照相機,附有測量鏈。沙拉特官僚逼他使用的那種較花哨的機型,個性保守的他比較不喜歡。他將卡式底片盒裝進相機,調整底片速度,對準紅發美女的胸脯拍了三張調光,然後拖著涼鞋走進廚房,以虔誠的姿勢跪在冰箱前,松開“自由佛瑞斯特”板球隊的領帶。冰箱門關不攏,因此以領帶綁住。在粗暴的撕裂聲中,他以右手拇指伸進冰箱邊緣破爛的橡皮條內,取出三顆雞蛋,再綁緊領帶。他一面等著雞蛋煮熟,一面倚在窗口,手肘靠著窗台,以喜悅的眼神望著防盜鐵絲網外的世界。防盜鐵絲網設在他心愛的屋頂,往下垂的態勢活像偌大的踏板,方便人一躍而至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