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輕松漫步公園

傑裏·威斯特貝度假那星期艷陽高照,整個禮拜充滿熱鬧歡慶的氣息,久久無法散去。如果倫敦刻意延長它的夏天,眾人也可能聯想到,傑裏也不例外。這裏凈是後娘、疫苗接種、四處兜售的賽馬情報販子、出版經紀人,以及艦隊街編輯;傑裏盡管如同厭惡蚊蟲般討厭倫敦,仍欣然昂首闊步,把這一切照單全收。他甚至具有可以搭配羊皮靴子的身份:他的西裝雖不盡然出自澤維爾羅西裝街,卻也無可否認是件西裝。孤女口中那件囚衣,是件耐洗的褪色的藍色西裝,是名為“旁查克曼谷快樂屋”的裁縫師只花二十四小時交出的傑作,標簽以光芒四射的真絲繡上保證不皺的字樣。正午的和煦微風吹來時,西裝如布萊頓碼頭上的裙衫般輕盈飛舞起來。他的絲質襯衫也購自同一家,已經泛黃,帶有更衣室的外觀,令人聯想起溫布爾登或亨裏國際船賽。他經日曬的膚色雖然來自托斯卡尼,卻與他系的板球領帶同屬英國。這條領帶小有名氣,如愛國旗幟般在他身上飛揚。惟有眼睛極尖的人方能察覺,他的表情帶有某種警惕戒備的神采,而郵局局長史蒂凡諾大媽也曾注意到,直覺上稱之為“專業氣質”,但不繼續追究。有時候,如果他預期需要久候,會帶著書包前往,為自己增添一種土包子的風格——惠廷頓7進城嘍。

若說他有落腳處,應屬位於瑟羅廣場的繼母住處,是他父親的第三任妻子。繼母的公寓小巧,裝飾繁復,堆滿了自廢屋回收的巨大古董。她塗脂抹粉有如母雞,像個遲暮美人那樣動輒發脾氣,經常為了真正或空想出來的過錯而咒罵傑裏;比方說,抽掉她最後一根香煙,或漫步公園後鞋底拖著泥巴進門。傑裏見怪不怪。有時候,他淩晨三四點才回家,卻仍不想睡,他會敲打她房間的門,叫她起床,只不過她往往早已清醒。等她化好了妝,穿上飾品過多的晨袍,傑裏會請她坐在床上,為她端來特大杯的薄荷甜酒,讓她以小爪子抓著,傑裏自己則在地板上滿坑滿谷的垃圾裏四處翻找,開始他所謂的整理行李。垃圾山上堆滿了一無是處的東西,有舊剪報,有成堆的發黃報紙,有以綠色緞帶綁好的契約書,甚至有一雙定做的馬靴,裝上了楦頭,可惜發黴變綠。理論上,傑裏是在決定是否需要全部帶走,但他通常只帶個小東西做紀念,引發兩人一連串的回憶。舉例來說,有一晚他挖掘出他最早期撰寫的報道剪貼簿。

“嘿,佩特,這東西可精彩了!威斯特貝可真摘下這家夥的面具!看了心跳加速,對不對?讓你熱血沸騰了吧?”

“你應該學你叔叔做生意才對。”她反駁,一面極為滿意地翻閱剪貼簿。她口中的叔叔是砂石業之王,佩特經常用來強調杉波缺乏先見之明。

另有一次,他們發現傑裏父親杉波多年前的遺囑副本。“本人杉謬爾·威斯特貝,又名杉波……”與大批賬單塞在一起,也有律師寄給遺囑執行人傑裏的書信,全都沾過威士忌或奎寧,全以“我們很遺憾”開頭。

“這個嘛,有點出乎意料,”傑裏不太自在地喃喃說,但要將信封埋回垃圾山時已經太遲,“塞回那堆舊東西裏,沒問題吧?”

但她一對靴扣般的眼珠冒出怒火。

“念出來聽聽。”她以戲劇化的嗓音沉聲命令道,兩人遂立刻攜手漫遊在復雜難懂的法律詞匯中。為孫子孫女與受過教育的侄子侄女設立的信托,利息歸這任妻子終身使用,誰結婚或死亡,本金歸誰處置;追加條款則說明要報答他生前領受的好意,也懲罰對他無禮的人。

“嘿,知道他要報答的是誰嗎?是恐怖表哥艾崔德啦,就是被關起來的那個!天啊,幹嗎留錢給他?準會一個晚上花光光!”

追加條款也囑咐必須照料賽馬,否則恐將淪為盤中餐:“位於拉飛特之家的愛馬‘蘿薩莉’,每年撥兩千英鎊供馬廄用……愛馬‘入侵者’目前於都柏林受訓,將歸我兒傑裏照料,兩馬皆需照料至終老為止……”

老爸杉波與傑裏一樣,都視馬如摯愛。

同樣歸傑裏的還有股票。傑裏獨得公司股票數百萬股。衣缽,權力,責任;繼承了一整個世界,任其揮霍。送來了一整個世界,甚至是承諾,然後卻扣住不放:“我兒必須依照我在世時建立的經營之道與風格,管理旗下所有報社。”甚至連私生子也榜上有名。兩萬英鎊無條件撥給住在科布姆的瑪莉·某某人,是為我承認的兒子亞當之母。惟一的問題是,錢櫃裏空無一物。自從大家長的王國遭清算的那天起,戶頭裏的數字便逐步縮水。後來出現赤字,再度成長為體形冗長的吸血昆蟲,每年以多一個零的速度暴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