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霧中回音

深夜時分,史邁利的電話響了。他從煤氣取暖器前的扶手椅上起來,用右手緊緊地抓著樓梯扶欄,沉重緩慢地走到樓上臥室去。是彼得打來的,毫無疑問,或者是警察,而他則需要做一份聲明。或許甚至是報社打來的。謀殺的發生恰好趕上了今天的日報出版,但還算幸運的是,對昨天的晚間新聞來說就太遲了。那標題會是什麽呢?“劇院裏的瘋狂殺手”?“鎖定目標的兇手——遇害女性身份曝光”?他討厭報社,就跟他討厭廣告與電視一樣,他討厭大眾媒體,討厭二十世紀無休無止的說教。一切他欣賞與喜愛的東西都淪為極端個人主義的產物。這就是為什麽他會厭憎戴爾特,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厭憎對方代表的東西:他對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報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傲慢無禮。大眾哲學何曾產生過效益或者智慧?戴爾特對人的生命毫不在意,只會向往由面目不清的人組成的軍隊,他們都受制於他們的最低共同標準;他想給世界塑形,仿佛那是一棵樹,只消砍掉與形象不符的枝節便可;對此,他喜歡一片空白、沒有靈魂的機器,就像蒙特。蒙特是面目不清的,就跟戴爾特的軍隊一樣,是一名天生具有純粹殺手血脈的職業殺手。

他拎起話筒,自報了家門。那是曼德爾打來的。

“你在哪兒?”

“切爾西堤壩附近。一家叫氣球的酒館,在洛茲路,老板是我哥們兒。我敲門把他叫醒了……你聽著,艾爾薩的男朋友就倒在切爾西面粉廠旁邊的遊艇裏。這麽大霧,這家夥神了。肯定是通過布萊葉點字法60找路的……”

“誰呀?”

“她男朋友,劇院裏陪她的那個。醒醒吧,史邁利先生;想什麽呢?”

“你跟蹤戴爾特去了?”

“那當然。你就是這樣跟吉勒姆先生說的,對吧?當時他要盯著那女的,那男的就歸我了……吉勒姆先生那邊進展如何,順便問一句?艾爾薩到哪兒去了?”

“她哪兒都沒去。戴爾特走的時候她就死了。曼德爾,你還在嗎?聽著,天呐,我怎麽找你啊?那地方在哪兒,警察知道嗎?”

“他們知道的。跟他們說,他就在一艘叫作日落港灣的改裝碼頭船上。那船對著森能碼頭東側停著,就在面粉廠跟富勒姆發電廠中間。他們知道這地兒……但霧氣還是很重,注意,是非常重。”

“我到哪兒見你?”

“直接來河邊。我就在貝特西橋跟北岸交匯那裏等你。”

“我馬上來,等我先給吉勒姆打個電話。”

他在某個地方放了把槍,有那麽一小會兒,他尋思著得找出來。但之後不知怎地,又覺得沒什麽意義。他冷靜地考慮後,感覺真要用了的話,那就要引起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騷動了。他在房間裏給吉勒姆打了電話,轉達了曼德爾的意思:“還有,彼得,他們肯定要包抄所有港口跟機場,還要派特警去看著河運以及海運。他們知道應該怎麽做。”

他披上舊膠布雨衣,戴上厚皮手套,一頭紮進霧中。

曼德爾就在橋邊等候他。他們相互點頭示意後,曼德爾引領他迅疾地順著堤壩貼近河岸走,避開長在道上的樹木。突然,曼德爾止住了腳步,抓住史邁利的手臂以示警告。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聆聽。接下來,史邁利也聽到了踩在木地板上的腳步聲那空洞的回響,參差不齊,就像瘸子走路發出的聲音。他們聽見鐵門打開時的嘎吱聲,關閉時的鏗鏘聲,然後又是腳步聲,此時踏在人行道上,頗為強勁,而且聲音越來越大,直沖他們而來。誰也沒有移步。更大聲了,更接近了,然後發顫,停了下來。史邁利屏住呼吸,同時拼命想要在霧中多往遠處看清一碼,好瞥上一眼他等待已久、近在咫尺的身影。

忽然間,他沖過來了,像一頭巨大的野獸般沖撞著,從他們之間闖過去,像對付小孩子似的把他們沖散,然後繼續跑,再一次把他們甩開,高低不平的腳步聲在遠處漸漸減弱。他們轉過身追趕他,曼德爾在前,史邁利盡力跟上,戴爾特的形象在他腦海中鮮活生動,一槍在手,猛然穿過夜霧,直沖他們而來。前方曼德爾的身影突然轉到右邊,史邁利只能盲目追隨。突然,節拍又轉變為混戰的扭打。史邁利向前跑去,聽到一件重型武器擊打頭骨的確鑿無疑的聲響,接下來他趕到面前,看見曼德爾倒地,戴爾特正彎腰伏在他身上,再次舉起手臂,用自動手槍的槍托打他。

史邁利喘不過氣來。他的胸口因苦澀的濃霧而難受,嘴巴灼熱而幹燥,充斥著一股血的滋味。一等到他的呼吸又莫名其妙地恢復,他就不顧一切地大吼起來:

“戴爾特!”

弗雷看著他,點點頭說:“你好61,喬治。”說完又用手槍沉重而粗暴地敲了曼德爾一記。他慢慢地起身,槍口朝下握著,繼而用雙手扣下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