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體面的俱樂部

曼德爾看到史邁利穿戴整齊地坐在扶手椅上,彼得·吉勒姆則在床上躺了個四仰八叉,手上隨便地抓著一個淡綠色的文件夾。外面,天色黑漆漆的,陰森可怖。

“第三個兇手進屋了。”吉勒姆一見曼德爾進門便說。曼德爾坐在床尾,愉悅地向臉色蒼白、神情沮喪的史邁利點點頭。

“恭喜恭喜。見到你恢復健康我就開心了。”

“謝了。我恐怕你要真看到我站起來,就不會這樣恭喜我了。我跟病貓一樣弱。”

“他們什麽時候放你走?”

“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肯讓我出院——”

“你沒問?”

“沒有。”

“好吧,你最好還是問問。我有消息要跟你說。我還沒搞清楚,但我相信這還是有價值的。”

“又來了,又來了,”吉勒姆說,“每個人都有消息告訴其他人。真是令人振奮。喬治一直在看我的家庭照片”——他稍稍揚了揚綠文件夾——“然後把所有老友都認了出來。”

曼德爾聽得摸不著北,就沒去理會。史邁利插話了:“明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再跟你說。明早我就出院,不管他們怎麽說。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了兇手,還發現不少東西。現在呢,還是聽聽你挖到的消息吧。”他的眼神裏沒有成功的喜悅。只有憂慮。

史邁利所屬俱樂部的會員資格並不被那些裝點《名人錄》的名流青睞。其創始者是離棄了小卡爾頓俱樂部的年輕人斯蒂德-阿斯普雷,他曾在一名南非主教的審訊中因為褻瀆神明而被內政大臣驅逐。他說服之前在牛津時的房東離開她在霍裏威爾的安靜房子,到曼徹斯特廣場接管兩個房間和一個地下室,這是一名富有的親戚交由他任意處置的。那裏一度有40名會員,每個人一年支付50幾尼47。後來剩下31個人。那裏沒有女人,沒有規矩,沒有內政大臣,沒有主教。你可以帶著三明治去買一瓶啤酒,你也可以只帶著三明治,什麽都不買。只要你還算清醒,而且只管自己的事,那就沒人會在意你穿什麽,說什麽,或者把誰帶在身邊。斯特基恩夫人不再在吧台打下手,或者幫人把排骨端到地下室的火爐前,而是舒舒服服地負責兩名邊防軍團退休中士的起居生活。

大部分會員自然都跟身處牛津的史邁利年紀相仿。這個俱樂部向來只為一代人提供服務,這樣它便會跟會員一同步入暮年,走向死亡。戰爭把賈比迪和其他人的性命奪走,但沒有任何人提議招攬新成員。此外,這個場地如今已經歸他們所有,斯特基恩夫人的晚年也已經被安頓好,而俱樂部本身也不負有任何債務。

那是星期六的一個晚上,那裏一共只有六個人在。史邁利已經給大家點了餐,桌子已在地下室擺好,明亮的煤火正在磚爐裏燒著。沒有別的人同桌,他們吃的是沙朗牛排和紅酒;外面的雨下個不停。對他們三人而言,那天晚上整個世界一派安寧,令人愉悅,盡管讓他們齊聚一堂的是一件怪異的事情。

“為了讓我即將跟你們說的故事聽起來有意義,”到頭來還是史邁利先開的口,這番言辭主要是對曼德爾說的,“我得先把自己的整個經歷跟你們講講。我是個情報官,這你們都知道——我從一開始就加入了間諜機構,早在卷入白廳強權政治之前。在那段日子裏,我們人手緊缺,工資微薄。在南非和中歐經過常規訓練和試用之後,我接了一份在德國大學講課的活兒,暗中觀察哪些德國年輕人具備特工潛質。”他停了會兒,笑著對曼德爾說:“不好意思,行話扯多了。”曼德爾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史邁利又繼續下去。曼德爾知道他比較愛炫耀,控制不了。

“沒過多久大戰就開始了,那段時間在德國真是糟糕透頂,讓人受不了,簡直要瘋掉。神經錯亂的話才會去跟人接觸。我惟一的選擇就是盡可能隱姓埋名,在政治上和社交上都低調行事,推舉候選人,讓別人去招募。我想趁學生旅遊的時機,帶幾個人到英國去待上一陣兒。我表過態,當我過來的時候,我不會跟軍情局有任何聯系,因為我們並不清楚在那個時候,德國反情報局的效率有多高。我不知道誰被接見過,當然,這樣是再好不過的。我的意思是,說不定我會被曝光。

“我的故事實際上要從1938年說起。夏天的一個晚上,就我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裏。那天天氣很不錯,很溫暖,很平靜。那時我們可能還從沒聽說過法西斯主義。我穿著長袖襯衫,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做事,但不是很用心,因為那個夜晚實在是太美妙了。”

他停了下來,不知為何有些難為情,於是就擺弄了下紅葡萄酒。他的臉頰泛出兩坨紅暈。雖然他只喝了一點酒,卻感到有點醉醺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