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處子的陳詞

曼德爾車技一流,但帶有一點女學究般的拘泥,這讓史邁利覺得好笑。韋布裏奇路跟平常一樣堵。曼德爾討厭開車的人。人要是有了自己的車子,就會把謙遜與常識都遺留在車庫裏了。他不在乎對方是什麽人——他見過紫袍主教在房舍林立的地方飆到時速七十哩,嚇得行人不知所措。他喜歡史邁利的車子。他喜歡吹毛求疵保養車子的方式,喜歡車上明智的配置,像是後視鏡以及倒車燈。這是一輛相當不錯的小車子。

他喜歡那些照管物件的人,那些善始善終的人。他鐘愛徹底性與精密性。不能偷工減料。就像是兇手。斯卡爾說什麽來著?“他挺年輕的。但很冷漠——冷得跟搞慈善的一樣。”他知道那種神態,斯卡爾也知道……停駐於年輕殺手眼中有完全否定意味的神情。不是野獸的那種神情,不是瘋子野性的哂笑,而是來自精準效率的神態,這已經被嘗試並證實過了。這是經歷過戰爭之後的狀態。在戰爭中見證過死亡後讓自身變得老於世故;但在這個層面之上,遠超於這個層面之上的,則是職業殺手內心中對霸權的篤信。沒錯,曼德爾在此前已經見識過:特立獨行,淺色眸子,面無表情,女孩子為之心神搖蕩的那號人,言而不笑。是的,他就是一個冷酷的人。

斯卡爾的死亡讓曼德爾驚駭。他要史邁利保證,出院之後不要回到傍水街去。怎樣都好,要是幸運的話,他們會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顯然,斯卡爾的死證明了一件事:兇手還在英國,依然急於殺人滅口。“當我能下床的時候,”史邁利昨晚說過,“我們一定要再把他從洞裏引出來。放一些奶酪。”曼德爾知道奶酪指的是誰:史邁利。當然,要是他們沒有猜錯對方動機的話,那就還有其他奶酪:芬南的妻子。事實上,曼德爾冷酷地想過,她沒被幹掉,這樣說來她也就不會是什麽好東西。他為自己感到慚愧,於是把思緒轉到其他事情上。比如再一次想到史邁利。

古怪的小家夥,史邁利就是這麽號人。這讓曼德爾想起讀書時一起踢足球的胖墩兒。跑不動,踢不準,跟蝙蝠一樣睜眼瞎,卻特別賣力,不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絕不滿足。以前也常常打拳擊。進場就亂甩膀子,門戶大開;非讓自己被打得半死,裁判調停了才肯罷休。但同樣,這也是個聰明的家夥。

曼德爾停在路邊咖啡館旁,要了一杯茶和一個小圓面包,然後開車到韋布裏奇。劇院建在通向大街的單行道上,沒法停車。最後,他把車子停到火車站,再步行折回市鎮。

劇院前門鎖上了。曼德爾繞到了建築物側邊的磚砌拱門下。一道綠色的門被撐開著。裏面有推杆,上面用粉筆潦草地寫著“後台入口”。沒有門鈴,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從裏面深綠色的走廊飄出。曼德爾邁進門口,沿著走廊往裏走,到盡頭處他看到了一座裝有金屬扶手的石梯,通向樓上另一道綠門。咖啡的氣味愈發濃郁,然後他聽到了聲音。

“噢,亂說,親愛的,真是呀。我說啊,要是美好的薩裏那些文化禿鷲想要巴裏46的戲上演三個月,那就由他們好了。要麽是巴裏的戲,要麽是《鳩占鵲巢》演到第三年,而對我來說,巴裏也不過是險勝。”——這是一名中年女性的聲音。

一個語氣充滿抱怨的男聲回應:“好吧,露都什麽時候都可以演彼得·潘,對吧,露都?”

“扯淡,扯淡。”第三個聲音也是男的,這時候曼德爾打開了門。

他站在舞台的側翼。在他左手邊是一塊厚硬紙板,約有一打按鈕掛在上面的木嵌板上。一張鍍金邊嵌刺繡的洛可可式奇怪椅子擺在下面,為提詞員和劇務總管準備著。

在舞台中央,兩男一女坐在桶上抽煙、喝咖啡。從布設可知,這是船的甲板。一根掛有繩索與繩梯的桅杆占據了舞台的中心,一架用硬紙板做的大型加農炮淒清地指向畫有大海與天空的背景幕布。

曼德爾一出現在舞台上,談話便突然中斷了。有人低聲說道:“親愛的,鬼魂來赴宴了。”然後他們看著他,咯咯地笑了。

女人率先發話:“你是來找人嗎,親愛的?”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只是想問一下怎樣才能成為劇院會員。就是入會。”

“哎呀,沒問題。太好了。”她站起來,腳步輕盈地向他走去。“真是太好了。”她用雙手抓著他的左手,緊緊握著,同時往後退,最大程度地張開手臂。這是她作為女主人的姿勢——就跟麥克白夫人款待鄧肯那樣。她把頭歪到一邊,少女那般微笑著,緊抓著他的手,引領他穿過舞台,走到另一側。穿過一扇門,進了一個狹窄的辦公室,裏面亂七八糟的,隨處可見舊節目單、海報、演員化妝用的油彩、假發以及廉價俗麗的水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