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病房裏的沉思(第2/3頁)

塞繆爾·芬南。新舊世界在他身上融合。地道的猶太人,富有教養,見多識廣,獨立自主,勤奮刻苦並且感覺敏銳;對於史邁利,他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他是時代之子,被迫害,就像艾爾薩那樣,並被驅使從業已移居的德國來到英國的大學。憑借一己之力,他把缺點與偏見撇到一邊,最終進駐外交部。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僅僅依靠自己的才智。而要是他在面對俗人做出的決定時有那麽一點驕傲自大,一點不情不願,誰又能責怪他呢?當芬南宣稱自己支持德國分裂時是有些讓人尷尬,但這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當他開始處理亞洲事務,這件事就沒人記得了。在其他方面,他對過錯寬宏大度,在白廳以及薩裏都受人歡迎。在薩裏,他每周都會花上幾小時投身公益事業。他熱愛滑雪。每年他都會一次性使用所有的休假時間,在瑞士或奧地利待上六個星期。史邁利只去過德國一次,他記得——那是跟他的妻子四年前去的。

在牛津的時候,芬南理應加入左派,這再正常不過了。那是大學共產主義的大好蜜月期,而其理念,天知道是什麽,他心中清楚得很。德意法西斯主義的崛起,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略,西班牙佛朗哥的叛亂,美國經濟的蕭條,特別是反猶太主義在歐洲的席卷——芬南自然要找到一個發泄憤怒與反感的渠道。再說,黨在那時受人尊敬;工黨以及聯合政府的失敗讓許多知識分子相信,光是共產主義便足以替代資本主義和法西斯主義。這就是令人興奮的地方,隨處可見的同仇敵愾以及同志關系一定吸引了好出風頭的芬南,讓他在孤寂中得到慰藉。當時還談到前往西班牙;有些人已經走了,就像劍橋的康福德,一去不復返。

史邁利能夠想像得出芬南那段時期的樣子——反復無常,真誠熱切,就像初學者當中的老手,毫無疑問會給他的同伴帶去真正的磨難。他的父母已經過世——他的銀行家父親富有遠見,在瑞士留有一個小賬戶。錢雖然不多,但是足以供他念完牛津,而且能讓他免遭貧寒之苦。

和芬南的那次面談,史邁利記憶猶新:雖是眾多面談當中的又一次,卻與眾不同。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交談方式。芬南的表達非常清晰、快速、不容置疑。“他們最美好的一天,”他曾經說過,“就是礦工來的那天。他們來自朗達42,你也知道,對同志們而言,自由精神隨著他們一同從山上來到這裏。那是一場絕食遊行。團體裏的人似乎沒有想到,那些遊行者是會餓得扛不住的,但我想到了。我們租了一輛貨車,女孩子們燉了湯——燉了很多很多。市場上一個有同情心的屠夫,低價賣給我們好些肉。我們開著貨車出去見他們。他們喝了湯又繼續遊行示威。他們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們,並不信任我們。”他笑了。“他們那麽瘦小——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個——就跟小精靈一樣,又小又黑。我們希望他們能唱首歌,他們也唱了。但不是為我們唱——是為他們自己唱的。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威爾士人。

“這讓我對自己的種族加深了了解,我覺得——我是猶太人,你知道的。”

史邁利點了點頭。

“當威爾士人離開之後,他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當你夢想成真的時候你會做什麽?他們當時認識到為什麽黨不怎麽在乎知識分子了。我覺得他們大多感到自身的低賤,還覺得羞恥。他們為自己的高床軟枕和舒適居室感到羞恥,為自己的酒足飯飽和漂亮文章感到羞恥,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風趣幽默感到羞恥。他們總是在說凱爾·哈迪43是如何用一截粉筆在采煤場自學速記的,這故事你也知道。他們對自己擁有鉛筆和紙張感到羞恥。但把紙筆就這樣丟到一邊是無濟於事的,對吧?這是我在最後悟出的道理。我想,這就是為什麽我退了黨。”

史邁利想問芬南他自己有什麽感想,但芬南又開始講了起來。他跟他們沒有什麽共同點,他後來明白了這點。他們不是成年人,只是小孩,他們渴望明天便有自由之火、吉普賽音樂以及大同世界,他們騎著白馬穿過比斯開灣,或者帶著孩童般的喜悅,給挨餓的威爾士小精靈買啤酒;這群孩子無法抵擋東方的太陽,只能順從地讓自己蓬亂的頭朝著它轉。他們相互喜愛,而且相信他們熱愛全人類,他們又相互打鬥,相信他們在與世界搏鬥。

很快他便感覺滑稽。對他而言,他們還不如去給士兵織襪子。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驅使他對二者進行了一番細致考量;他把全副精力投放到哲學與歷史書籍的閱讀上,然後驚訝地發現了存在於馬克思主義渾然理性中的慰藉與平和。他盡情享受這種理性的堅忍,為它的無畏以及對傳統價值觀的學術性顛覆而感到振奮。到頭來,在寂寞歲月中賜予他力量的並不是黨,而是這種哲學,這種要求為不容置疑的信條犧牲一切的哲學,這種使他受辱卻又令他鼓舞的哲學;而當他最後收獲了財富與名望之際,他又痛心地背棄了它們,就如同那是一件珍寶,當他年歲過大時,便不得不將它連同年輕的時光一起,遺留在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