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茶與同情

他到達目的地時雨還沒停。曼德爾正在花園裏,戴著史邁利之前見過的那頂最為奇特的帽子。作為一頂曾經的澳新軍團帽,現在它那寬大的帽檐卻始終低垂著,導致他看上去就像一只高大的蘑菇。他正在一個樹樁上想事兒,一柄猙獰的鶴嘴鋤正乖乖地握在那健壯的右手中。

他眼光銳利地看了史邁利一會兒,繼而把手伸過去,瘦削的臉上咧嘴笑了。

“有麻煩咯。”曼德爾說道。

“有麻煩。”

史邁利跟著他穿過小道進屋。這裏鄉野氣息濃厚,舒服得很。

“客廳還沒有生火——我也是才到家而已。要不到廚房去喝杯茶?”

他們去了廚房。史邁利注意到這裏極其整潔,頗感興趣,曼德爾讓所有東西都幾乎保持著一種女性化的幹凈整齊,惟有墻上的警察日歷破壞了這假象。曼德爾架上開水壺,忙著擺弄杯杯碟碟的時候,史邁利不帶感情地重述了一遍發生在傍水街的事情。等他講完,曼德爾已經靜默地看了他很長時間。

“但為什麽他會叫你進門呢?”

史邁利眨了眨眼,有點兒臉紅。“我也想知道。這搞得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幸好我還有那包衣服。”

他抿了口茶。“雖然,我不相信他會被那包衣服騙到。有這個可能,但我不是很確信。我非常不確信。”

“不會被騙到?”

“嗯,要是我的話,就不會上當。一個家夥開福特車送一包衣服。我還能是什麽人啊?再說了,我打聽史邁利在不在,卻沒想著要去見他——他肯定覺得這樣古怪得很。”

“但他之後怎樣了呢?他當時打算怎麽對付你?他會覺得你是誰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就是了。我覺得,他要等的人就是我,但當然,他沒有料到我會去按門鈴。我也搞得他不知道該怎麽應付。我覺得他想把我給幹掉。這就是為什麽他會讓我進屋:他認出我來了,很可能,而且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看過照片了。”

曼德爾看著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天呐。”他說道。

“假定我是對的,”史邁利繼續說,“從一開始就是對的。假定芬南昨晚的確是被謀殺的,那我今天上午確實差點兒也要落到他這個下場了。跟你的工作不一樣,我這行當可是不太會攤上謀殺這玩意兒的。”

“什麽意思?”

“我也不好說。我就是搞不懂。或者在我們采取下一步措施之前,你最好先幫我查一下這幾輛車。它們上午就停在傍水街。”

“你幹嗎不自己查呢?”

史邁利滿臉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才恍然大悟,自己還沒有提及辭職的事。

“不好意思,我還沒跟你說,對吧?我上午就辭職了。趁我還沒被炒,先把老板給炒了。所以,我現在是自由身了,而且隨時都可以受聘。”

曼德爾從他那裏接過那串數字,去門廳那邊打電話。過了幾分鐘,他折了回來。

“最多一個小時,他們就會給我回電了。”他說道。“來吧。我帶你參觀下這裏。你對蜜蜂有沒有什麽了解?”

“呃,一點點了解還是有的。我在牛津被這大自然的小蟲蟄過。”他正打算告訴曼德爾,當年自己是如何全力研讀歌德那些動植物的隱喻,希望能跟浮士德那樣,可以發現“從最幽深處維系世界的東西”。他想闡述為什麽缺少自然科學的實用知識,就不可能理解十九世紀的歐洲,他感到一片熱誠,滿腦子重要想法,暗地裏則明白這都是因為大腦在全力抗衡白天發生的事情,他因此處於一種神經亢奮的狀態。他的手掌已經濕漉漉的了。

曼德爾引他從後門出去,沿著花園盡頭的一排矮磚墻,立著三個齊整的蜂巢。曼德爾侃侃而談那會兒,他們就被籠罩在毛毛細雨中。

“一直想養來著,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那些書全看了——嚇得我不輕,這我得說。這些古怪的小家夥。”他點頭若幹次證明絕無虛言,而史邁利則又一次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他的臉是瘦削的,但肌膚緊實,整個表情看起來拘謹寡言;他那鐵灰色的頭發理得極短,根根尖聳。他似乎對天氣無動於衷,天氣也對他漠不關心。史邁利對曼德爾身後的生活一清二楚,他已經見識過全世界的警察,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粗糙皮膚,同樣的耐性、苦悶以及惱怒。他能猜得到無論在何種天氣,都得從事長時間一無所獲的監視,等候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的人……又或者是來去過於匆匆的人。他也知道曼德爾跟同僚們總要受大人物擺布——喜怒無常的與恃強淩弱的,神經兮兮的與變化多端的,間或表現得足智多謀的與富於同情的。他清楚再聰敏的人也會被上司的愚蠢毀掉,那些連續數周日日夜夜下的苦工,被這號人物說抹掉就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