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蘇維埃偉大的開放政策進行到第三年的這個時候,敖得薩旅館在蘇俄水平粗劣的旅行業中,雖然算不上頂好,但也不是最差的。但這家旅館還真是夠破的,更可笑的是這還不是人人都能住得進去的。它只收盧布,不收美金,連客人到它的酒吧喝酒都不能支付外幣。好幾個從明尼蘇達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旅行團,團員個個哭喪著臉,吵著叫著要找回他們丟掉的行李。此地照明極差。那一盞一盞的銅燈和掛滿了畫的餐廳只會引人想起它過去慘淡的歷史,而絕不會讓人覺得蘇俄如今是一只浴火鳳凰。當你從那搖晃顫抖的電梯中走出時,面對著你的是那一層樓客房經理的晚娘面孔。她窩在那間包廂裏,四邊掛滿了臟兮兮的鑰匙以及陳舊的電話。和她面對面的接觸之後,你馬上就會覺得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最令人討厭的學校。

然而,到目前為止,蘇俄的改革也還僅及於“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地步。

不過,話說回來,對那些專程來此看改革的人來說,近日的敖得薩顯得頗有朝氣,仍然是蠻幸運的。負責接待的女性在冷峻的目光後面,仍然保有一顆溫柔的心;而大家也都知道她們是不會在你每一次回來的時候都要檢查你的通行證。她們會向你眨眨眼,示意你趕快上電梯,如果你對餐廳經理施一點小惠,他就會引你到一處幽靜的雅座。每晚的六點到八點之間,一樓的大廳就變成了萬國盛會的場所。有從塔什幹來的穿著入時的行政官員,有來自土庫曼和喬治亞、目光森冷的黨工,有從阿克爾港來的海軍工程人員,此外,更有從古巴、阿富汗、波蘭、羅馬尼亞、東德來的大老粗。這些人從機場乘坐大巴到達旅館,一窩蜂地下了車,擠到陰森的大廳裏,去向地主國致敬,並且把一箱箱的隨身行李拖到演講台。

而巴雷自己呢?雖然是被人逼著從異鄉來幹特務的,但到了這步田地,也只好隨遇而安了。

首先,他坐了下來。他之所以會坐下來,也是因為有一個老女人捶著他的肩膀,命令他就座。他坐的地方靠近電梯。坐下之後不久,旅客們放在他四周的皮箱和包裹就把他圍了起來。最後,他移到了一尊柱子旁邊,讓柱子擋著他,並且頻頻向四周的人道歉。他看著玻璃門開開關關,一會兒因眾人阻隔而在視線中消失,一會兒又出現了。他一手拿著簡·奧斯丁的《愛瑪》在胸前舞動著,另一手則提著他從希思羅機場帶來的一只非常難看的手提袋。

辛好,卡佳來了,也把他從人群中給救了出來。

他們的這次約會不是秘密,而他們的舉止也毫無不可告人之處。在同一瞬間,他們不約而同地進入對方的眼簾。卡佳仍然被人潮擠著進入大門,而巴雷則舉起他手中的書揮舞著。

“哈啰!我是巴雷,你好!”他叫道。

卡佳消失在人潮之中,又帶著勝利的姿態鉆了出來。她聽到他呼喊嗎?不過,她到底是笑了,也看到了尼基所說的訂婚和結婚戒指。

“你該瞧瞧我是如何想盡辦法離開那個宴會的。”她越過重重的人頭向巴雷打著手勢。也許她的意思是說:“我用盡了一切辦法也沒法叫到出租車。”

“一點兒也沒關系!”巴雷向她回了個手勢。

當她蹙著眉頭翻查手提袋,找尋她的身份證給那位便衣人員看時,巴雷真是心疼得要命。這位便衣人員當晚的任務就是站在大廳裏盤問所有走進大廳的漂亮女子。她拿出的是一張紅色卡片,所以巴雷猜測那是作家協會會員卡。

而此時,巴雷自己也不得不用他那還不算頂破的法語向一位巴勒斯坦人解釋,說他可不是那些和平代表團裏的一員,而且,老天啊!他也不是這個旅館的經理。說實在的,這個旅館到底有沒有經理,連他都懷疑了。

維克婁此時則站在樓梯中間,觀察這整件事情的發展。他後來說他從未看過比這次兩人在公開場合見面更好的一次會面。

巴雷和卡佳這兩位演員各穿著不同的戲服:卡佳演的是大型戲劇,她穿著藍色的衣服,襯著老式的花邊領。這一套打扮,曾經讓尼基著迷過。而巴雷呢?他演的是低級的英國喜劇,穿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細條紋西裝。對他來講,這套西裝的袖子實在是嫌小了。除了這套破西裝外,他腳上還穿了一雙快磨破了的鹿皮靴。這麽舊的靴子,恐怕也只有收集古董的會看得上眼。

他們照面的那一刹那,彼此都吃了一驚。不管怎麽說,他們都還算是陌生人。促成這兩個陌生人在這兒見面的是存在於他們之間的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與他們倆之間的距離,比起他們彼此間的距離都要近。放棄了想要過去在她的面頰上正式獻上一吻的念頭,巴雷這一下子倒覺得自己被她的雙眸所迷惑了。她的雙眸不只是非常的黑,而且黑得發亮;同時,睫毛非常濃密。看到這雙眼睛,他不由得懷疑她是不是天生就有兩套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