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第3/6頁)

他的聲音很輕,毫無壓迫性,而特納有一種感覺:為了不讓卡費爾德需要費勁提高聲調,全場的人寧願豎起耳朵聆聽。

對於卡費爾德接下來所說的話,特納說不上來他聽懂了多少,或說不上來他為什麽能聽懂那麽多。起初,他的印象是,卡費爾德的主題是純歷史性的。他談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源,而特納聽得懂一些老掉牙的關鍵詞:《凡爾賽和約》86、大混亂、經濟蕭條、圍堵;雙方的主政者都有錯誤,所以德國人不能推卸自己該負的一份責任。太多人死了,卡費爾德說,而太少人知道原因。絕不能讓歷史重演。卡費爾德深知這一點的重要性,因為他從斯大林格勒帶回來的並不是只有傷口,還有記憶:戰爭的殘酷和悲慘讓他永生難忘……

可憐的克勞斯,人群竊竊私語,他是代我們受苦的。

你們和我都從歷史中學到了教訓:絕不能讓它重演。沒錯,有些人是把1914和1939年的戰爭視為十字軍攻打文化敵人的一個延續,但卡費爾德完全不屬於這一派,也希望他的所有朋友不是這一派。

“阿倫。”是萊爾的聲音,穩定得像個船長。特納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市政廳的露台上起了什麽動靜。他看到老將軍蒂爾希特傾斜頭顱向學生領袖哈爾巴哈耳語,而邁耶-洛林則靠在金銀細工的雕欄上,聽下面某個人對他說話。一個警察?一個便衣人員?他看見眼鏡的閃光和西布克龍那張堅韌的外科醫生臉擡起、消失。一切復歸平靜,只剩下卡費爾德冷靜理性的說話聲。他正在談今天。

今天,他說,德國破天荒第一次成了她盟友的玩具。他們曾經買她,現在卻要賣她。這是個事實,卡費爾德說,他談的不是理論。在波恩這裏,理論本來就夠多的了,他不想再亂上添亂。他談的是事實,而我們有必要去搞清楚德國的盟友是怎麽落入這麽奇怪的狀態的。德國是富有的,比法國富有,比意大利富有。也比英國富有——他漫不經心地加上一句。但我們不應該對英國粗魯,因為英國畢竟打贏了仗,而且有一群天分不凡的人民。接著他列舉英國人民有什麽不凡的天分,語氣仍舊出奇的理性:迷你裙,流行歌星,駐在倫敦的萊茵軍,分崩離析的帝國,國債……沒有英國人的這些天分,歐洲肯定是會走向衰敗——卡費爾德一向都是這樣說的。

人們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暖身的、憤怒的笑聲。但卡費爾德看來有一點錯愕,甚至有一點點失望:這些上帝派他來調教的受恩罪人竟然會在聖殿裏發笑。卡費爾德耐心等待,直到笑聲完全平息。

如果德國是那麽富有,擁有歐洲最龐大的一支常備軍,又可以主導所謂的歐共體,那她怎麽可能會像妓女一樣,在公眾場所被賣來賣去?

他背靠到講壇,摘下眼鏡,比了個安撫的手勢,因為此時人群中發出了一些憤懣的聲音。卡費爾德顯然不樂於群眾有這樣的反應。我們必須以理性和全然知性的態度去尋求這個問題的解答,不能沖動,不能帶有敵意,這才符合好朋友之間的相處之道!那是一只圓胖的手,說不定是長了蹼的,因為卡費爾德從不把五指分開,總是整個拳頭揮上揮下,像是揮動棍棒。

所以,卡費爾德說,為了要對這個奇怪的歷史事實有一個理性的解釋,我們必須保持客觀性。首先要指出的是——他的拳頭再次舉起——我們已經經歷了二十五年的納粹體制和三十五年的反納粹體制。但他不明白納粹有什麽地方錯得太離譜,以致非得承受整個世界的永恒懲罰不可。沒錯,納粹是迫害過猶太人,而那是不對的,但並沒有比克倫威爾對愛爾蘭人的殘酷鎮壓更不對,或沒有比美國人對國內印第安人和東南亞黃種人的種族屠殺更不對。就像卡費爾德會譴責教會對異端的迫害和英國對德累斯頓的大轟炸87一樣,他也會譴責希特勒——譴責希特勒不該迫害猶太人,不該引進一種英國人在波爾戰爭中大獲成功的發明:集中營。

特納看見他正前方那個年輕警官在輕輕摸索皮革外衣的縫隙;他再一次聽到無線電的噼啪聲;他再一次眯起眼睛,掃瞄群眾、陽台、街巷;再一次搜索每一個門口和窗口。還是一無所獲,有的只是在屋頂上站崗的哨兵和在廂型車裏待命的國民兵,以及數不勝數的男男女女,他們都寂然不動,一如在太初以前受膏的上帝。

讓我們回顧一下戰後發生了什麽事,卡費爾德說,因為這樣的回顧可以讓我們對目前困擾著我們的許多問題得出一個合邏輯和客觀的解答。

戰爭結束後,德國人被當成罪犯對待。這是合理的,因為他們實施過種族主義,所以他們的子女和孫子女也活該被當成罪犯對待。不過,因為同盟國是仁慈的人,是善良的人,所以他們願意給德國人一個很特別的恩惠:批準德國加入北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