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普蘭什科

大使館後方有一條柏油路。它起自市郊的東邊,向北穿過一個昂貴得英國人住不起的新別墅區。每棟別墅都有一個價值不菲的小花園,每棟都與鄰棟相似卻又刻意營造出一點點不一樣。如果一戶人家有個磚砌烤肉爐和廢舊石材鋪的露天平台,那它的鄰居除了模仿以外,還會加上一道以藍石板或裸露巖石鋪面的外墻。夏天時,年輕太太會在她們的迷你遊泳池旁邊曬日光浴;冬天時,黑色的獅子狗會在雪堆裏挖洞。而每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中午,黑色奔馳車會送它們的主人回家吃午餐。空氣中總是洋溢著一片遙遠的咖啡味道。

那仍舊是一個寒冷而灰蒙蒙的早上,但地面卻為雨後的慈悲陽光所照亮。他們車開得非常慢,車窗是搖下來的。經過一家醫院以後,車子轉入了一條較昏暗的道路,兩旁是殘存的舊的市郊:在雜亂針葉樹和藍黑色月桂樹叢的後面,鉛灰色的尖屋頂像一根根長矛矗立在一個衰敗的森林裏。在他們前方,赤裸裸和毫不怡人的德國國會大樓慢慢升起,像一家掛有自己旗子和漆成奶黃色的龐大汽車旅館。萊茵河在其後方奔流,褐色的河水流過肯尼迪大橋的下面和貝多芬故居的旁邊,追逐著自己不確定的文化途程。

到處都是警察;很少有一個民主國家防它的民主人士是防得這麽緊的。在主入口處,一群小學生排成蠕動不安的人龍,警察像管束自家孩子一樣管束著他們。一組電視台的工作人員正在架設弧光燈。在一部攝影機前面,一個穿著深紫紅色西裝的男人一手叉臀,單腳旋轉,讓一同事檢查他的外觀。警察不安地看著他,對於他的自由自在深感困惑。沿著人行道的路緣,灰色的示威群眾馴服地等候著,他們的橫幅筆直得像羅馬軍旗。標語已經改變了:統一德國優先,統一歐洲其次;這是個自豪的國家;先把我們的國家還給我們!警察成一排地面向他們,就像管束那些小學生一樣管束著他們。

“我會把車停到河邊,”布拉德菲爾德說,“天知道我們出來的時候這裏會變成什麽樣子。”

“怎麽回事?”

“德國國會要就戒嚴法的立法加以辯論。”

“我以為這件事情很久前就搞定了。”

“在這個地方,沒有什麽事是搞定的。”

沿著河堤兩邊,灰色的隊伍等待著,就像沒有武裝的士兵。湊合的橫幅宣示出他們來自何地:凱撒斯勞滕、漢諾威、多特蒙德、卡塞爾。他們屏息靜氣地站著,等待開始示威的號令。有誰帶來了一部短波收音機,開得震天價響。白色“捷豹”開過時,他們都伸長脖子望了一望。

布拉德菲爾德和特納並肩往回走,離開河流,走向山坡。他們經過一個報亭,裏面除了薩蕾雅王後76的彩色照片外,似乎沒有賣其他東西。兩列大學生一左一右站在國會主入口外面,形成一條大道。布拉德菲爾德走在前頭,背部繃直。在大門處,他和警衛理論了一下,他們才肯讓特納進去。大堂裏熱得要命,彌漫著雪茄的味道和嗡嗡的辯論聲。記者好奇地看著布拉德菲爾德,但他只是搖搖頭,然後把頭轉開。國會議員三五成群地低聲交談,不斷越過彼此肩膀徒勞地尋找更有意思的談話對象。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布拉德菲爾德走過來。

“好樣的!布拉德菲爾德,你是好樣的!你是要來看民主的終結?你是來聽辯論的?老天,你們在布魯塞爾那兒可真是太有效率了。女王密使還跟著你?特納先生,我想你是個忠誠的人吧?老天,你的臉是怎麽搞的?”見他的問題沒有人回答,他用更低沉的聲音說,“布拉德菲爾德,我必須和你談談。是超緊急的事。我打過電話到大使館找你,但得到的是老薩布每次都會得到的回答:你出去了。”

“我們約了人。”

薩布頭湊到布拉德菲爾德耳邊。他的脖子還是臟兮兮的,沒有刮胡子。

“要多久?告訴我要多久。山姆·阿勒頓也想和你談談。我們想一起和你討論一下。”

“完全無法估計時間。”

“我會等你的。是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我會告訴阿勒頓:我們一定要等到布拉德菲爾德。截稿時間只是小事。我們非等到布拉德菲爾德不可。”

“我們對布魯塞爾的事沒有評論,這是你知道的。我們昨晚發表了聲明。我想你應該已經有一份副本。我們接受了總理的解釋。我們預期德國的談判代表幾天內會重返布魯塞爾。”

他們走下通往餐廳的階梯。

“他就在這裏。話由我來說。你讓我來。”

“我會努力。”

“你最好是努力。你最好把嘴巴閉緊。他是個狡猾的無賴。”

在看到其他東西以前,特納就看到那根雪茄。那是一根很小的雪茄,叼在嘴角,就像黑色的溫度計;特納知道那一定是根荷蘭雪茄,是利奧無償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