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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了今天,我也說不清那些玩意兒是什麽。裏面有從保加利亞運來的最好的“輕型手推車”,但這到底是什麽東西?要放到白色直升飛機頭錐處的火箭又是什麽?今天你問我大鐮刀、拖拉機或聯合收割機是什麽,我也同樣會困惑不解。我心頭是否閃過一念,認為我該跳起來,喊“你們犯規了!”——就好像那家意大利餐廳裏的那位小個子紳士那樣?我卷起文件夾,用它敲著桌子喊:“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大腦裏還在為這個問題爭論不休,這個時候內門打開,我們尊貴的公證員賈斯帕·阿爾賓先生在盡職的保護人本尼的陪伴下走了進來。

賈斯帕有了地位,雖然他今天早些時候還沒有,當時他除了惟利是圖的秉性之外再沒什麽東西能拿得出手,而且他似乎對此還很自豪。我記得當時我十分好奇,這樣一家闖勁十足、資金充沛的企業為什麽要讓賈斯帕這種人經手自己的合法生意。但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盡本分的賈斯帕,盡管接下去將上演一出戲劇,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出啞劇,因為我大腦中關於這個歷史性時刻的音頻記憶都消失了。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下午的陽光從落地長窗直射而入,光線裏飄浮著點點輕塵或夜露。賈斯帕從他的手提箱裏取出兩個一模一樣、顯得十分奢華的皮文件夾,其封面上都寫著“合同”一詞。他用指尖先後打開了兩個文件夾,然後坐了下來,讓我們看僅有的這兩份文件原本,一份是賈斯帕的法語版本,一份是我翻譯的斯瓦希裏語版本,都系著絲帶,都不可操作。

賈斯帕從他的魔法包裏取出一台帶有灰色斑點的金屬外殼的手動印刷機,恍惚中,我以為是伊梅爾達阿姨的橙汁機。緊接著他取出一疊A4防油紙,紙上印著八顆分散的前蘇聯樣式的紅星,以及谷穗。賈斯帕對著代表們解說起來。在菲利普的示意下,我站了起來,走到他身旁。他的講話很激動人心。他告訴我們,有人建議他,合同各方應當協調一致。由於他未參與我們的談判,而且農業方面的復雜問題不在他掌握的專業範圍之內,他不必為合同裏的技術用語負責;如果在這方面出現爭執,將交由法庭裁決。在我翻譯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盡力避開哈賈的目光。

菲利普請所有簽署者站起來。他們就像參加彌撒的教徒一樣排成隊,弗蘭科站在最前頭。穆旺加紮身份太過重要,因此他並未站到隊列中去,而是躲在一旁;他的兩個助手也就陪在他身邊。哈賈站在隊列最後面,但我繼續對他視而不見。弗蘭科對著我翻譯的斯瓦希裏語版本合同彎下腰,準備簽名,但又突然後退。他是否察覺到一種侮辱,一種惡兆?如果沒有的話,為什麽他那雙老眼裏噙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子,拖著那瘸腿往回走,直到他與迪德納——他的宿敵與目前的戰友,不管這種關系會持續多久——面對面地站著。他將自己的兩個大拳頭舉到跟肩膀一樣高。他想把他這個新朋友碎屍萬段嗎?

“你簽嗎?”弗蘭科用法語大聲問道——你要這樣做嗎?

“我簽,弗蘭科。”迪德納有點遲疑地回答道。說完,兩人擁抱在一起,抱得那麽用力,讓我不禁擔心起迪德納的胸腔能否經得起弗蘭科這一抱。接下來又是一場鬧劇。弗蘭科淚如雨下,簽了名。迪德納將他推到一旁,也要簽名。但弗蘭科抓住他的手臂,他一定還想再擁抱迪德納一次。迪德納最後還是簽了名。哈賈拒絕使用提供給他的鋼筆,而是從他那身傑尼亞套裝的口袋裏取出一只派克鋼筆。他連假裝看一下合同都懶得,直接就草草地簽了兩次名,一次簽在斯瓦希裏語版本上,一次簽在法語版本上。菲利普開始鼓起掌來,然後穆旺加紮陣營也鼓掌了。我也跟著大家鼓掌。

我們的兩名女士用托盤端來了幾瓶香檳。我們幹杯慶祝,菲利普代表那家財團發了言,用詞精雕細琢;穆旺加紮莊重地作了回應。我興致勃勃地翻譯,他們感謝了我,盡管不怎麽發自內心。一輛吉普車駛進前院。接待穆旺加紮的人引他離開了。菲利普想把弗蘭科與迪德納帶去吉普車那邊,但他們就站在門邊,來了個非洲式握手,彼此開著玩笑。哈賈向我伸出手來告別。我不知道他這麽做是什麽意思。我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手,以免弄疼他手上的傷處。“帶名片了嗎?”他問道,“我想在倫敦開家辦事處。或許我用得著你。”

我把手伸進我那件已經汗濕了的哈裏斯牌運動上衣口袋裏找了一下,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布萊恩·S.辛克萊爾,持證口譯員,住在布裏克斯頓某個郵政信箱附近。他審視這張名片,然後又審視著我。他笑了出來,但笑聲很輕,不是我們已經聽慣了的那種鬣狗式的放聲大笑。太遲了!我這時才意識到他這次又是用希語在跟我說話,他在觀景台石階上就是用這種語言責難迪德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