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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鄰居們正睡覺,我悄悄爬上公共樓梯。我像抱嬰兒一樣地把紅色尼龍運動包抱在胸前,以防不小心碰到欄杆扶手。你絕對想不到仲夏周六時的威爾士王子大道會是什麽樣子。有些晚上,深更半夜了都還有人在狂歡作樂。這時,如果佩內洛普在家的話,她會打電話報警,臭罵警察一頓,並威脅要在她供職的那份報紙上報道巡警太少的情況。另些晚上,趕上學校節日休假,當你走近諾福克大廈大門時,能聽到的只有自己走在路面上的腳步聲,還有巴特西公園裏貓頭鷹像阿帕奇直升飛機似的鳴叫聲,因為當地人在炸彈襲擊的陰影中不敢出門,而且人人都在其他地方另有房產,有人幹脆外出。但是,我關心的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漢娜傷心地指責我爽約的哽咽聲。

像往常一樣,我家前門鎖著,鑰匙也打不開,但今晚我認為這別有象征意義。我像往常一樣把鑰匙抽出來,擺弄了一下,再試,終於打開了門。一進入客廳,我感覺像是自己已經成了鬼魂,死後屋內一切未變。燈還亮著。嗯,本來就應當如此。那晚我急匆匆地穿上晚禮服,沒顧上關燈就走了,而自那以後,佩內洛普就一直沒回來過。脫掉那雙可惡的皮鞋,我走到一尊有瑕疵的亞瑟城堡雕塑前。那是佩內洛普的妹妹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放在壁龕的最昏暗處已經五年了。這對姐妹相互仇恨,兩人跟亞瑟城堡都沒有任何聯系。她們既從未到過那裏,也不會想去那地方。有時候,你送人的禮物就說明了一切。

走到主臥室,我脫掉那身囚犯似的衣服,厭惡地扔到洗衣籃裏,感覺像是解脫了。然後我又把那身卷成一團的晚禮服也扔了進去,雖然“大喇叭”索恩可能會認為它值得我節衣縮食去買。我到浴室裏拿了自己的剃須用具,同時也確認一下盥洗架上沒有那個有泰迪熊圖案的藍色海綿包。沒看見這東西我就很滿足,盡管這有悖常情。佩內洛普調皮地稱海綿包為“宣傳資料袋”,任何一個姑娘去蘇塞克斯郡跟一群野心勃勃的廣告商度周末時都需要這袋東西。回到臥室,我把“偷”來的東西——我是指那些磁帶跟筆記本——倒到床上。因為嗜潔如癖,心裏犯愁怎樣才能處理掉安德森先生的塑料旅行包,後來才記起廚房裏的垃圾桶。我本想把“布萊恩·辛克萊爾”的名片也倒掉,卻不知怎地又決定保留下來,什麽原因現在也記不起來了,不過伊梅爾達阿姨常告誡我,做事要留有後路“以防萬一”,這就成了我的直覺。我穿上還是單身漢時買的衣服:牛仔褲,跑鞋,以及在未認識佩內洛普之前,我第一次學成畢業之際買的一件皮夾克。像是在給自己光榮加冕一樣,我又戴上一頂飾有小羊毛絨球的海軍藍羊毛帽。以前佩內洛普認為那太過非洲化了,不許我戴。

我之所以像記流水賬似的記述這些細節,是因為我在做這些事兒的時候將之視作儀式。每動一下,就又靠近漢娜一步。我急切地希望漢娜接納我,對此我從不懷疑。我從衣櫥抽屜裏挑出部分衣物,每一件都將伴我走進新生活。我又到客廳裏取來安特勒·喬尼克牌中型旅行拉杆箱,那曾是我視若珍寶的財產,給沒什麽意思的生活添點色彩。我用襯衫包好磁帶與筆記本,放進拉杆箱的內格裏。我慢慢地繞著公寓走了一圈,想從源頭切斷我跟舊日人生的一切聯系。我收拾好筆記本電腦及附件,但考慮到空間問題沒帶上打印機。我還帶了兩台磁帶錄音機,一台是袖珍型的,另一台的大小相當於組合卡式的樂譜架,都放在堅固的便攜盒子裏;另外還有兩套耳機,以及一台小晶體管收音機。除了這些,我還帶上了以下物品:先父用得發黃了的一本彌撒書;麥克爾修士臨死前在病床上寫來鼓勵我的信件;一個金盒,裏面裝著伊梅爾達阿姨的一縷白發,堅挺不曲;一個文件夾,裏面放著一些私人通信,其中包括布瑞克裏勛爵寫給我的那封信及幾張聖誕賀卡;一個結實的布挎包,我曾用它把烹制酒燜仔雞的原料帶回家。

我從凸窗上的那張桌子取出一個蠟封信封,上面寫著“布魯諾的副本”,裏面裝的是佩內洛普父親起草的婚前協議。他極有遠見,準確地預見到了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切。我以前就意識到他對我們婚姻的看法更為現實。就像在倫敦一戰陣亡將士紀念碑前獻花圈一般,我莊嚴地在協議上簽了名,放到佩內洛普的枕頭上,又從左手中指上取下婚戒,放到枕頭正中央。取下了這枚戒指,我就又單身了。如果說我有什麽感覺的話,我既不心酸,也不憤怒,反而如釋重負。早在那個小個子紳士在意大利餐廳爆發之前我就開始覺醒了,而這覺醒只可能有一種結果。我之所以娶佩內洛普,是想讓她成為我們偉大的英國報界的無畏鬥士;想讓她離開她的所有其他情人,永遠忠實地愛著我;想讓她成為我的人生導師以及我們未來兒女的母親;想讓她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像母親一樣安慰、鼓勵我。但她不想這樣。就她而言,她以為我與眾不同,所以才嫁給我,沒想到卻發現我因循守舊。這可能是最讓她感到失望的地方。對此,我發自內心地向她表示同情。我沒留下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