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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女士。”他開始說——笑聲轉為支持他,“我認為,女士——我非常擔心的是,你啊,企圖引誘我來討論我個人的道德。”

一講完,學員掌聲如雷——除了特莎之外人人拍手叫好。原本照耀在她身上的陽光已經消失無蹤,他可以看見特莎美麗的臉龐,看出受了傷的表情,看到難以捉摸的神采。突然之間,他對她非常了解——在當時比他對自己的了解還透徹。他了解到美麗也可以是一種負擔,知道總是會引起騷動的苦惱,而他也明白他已獲得一場他不想要的勝利。他知道自己缺乏自信的地方,也看出她心中缺乏自信之處在蠢蠢欲動。她感覺到,由於自己天生麗質,別人有義務聽她講話。她一開始是想唬一唬對方,卻走錯方向,如今不知道如何回到起點。他記得剛才念完的那篇陳腔濫調,也記得剛才那種耍嘴皮的答案,心想:她說得完全有道理,我的確是頭豬,甚至比豬還不如。我是外交部的老滑頭,讓全場的人與一個漂亮女性作對,而她只不過是做她覺得很自然的事而已。將她打倒之後,他因此沖出去扶她站起來:

“盡管如此,如果我們稍微認真一下。”他以整體來說比較僵硬的口氣宣布,對著教室另一邊的她,這時笑聲很識相地停息,“你剛才的問題,正是外交圈幾乎沒有一個人回答得了的問題。戴白帽子的人是誰?怎樣的外交政策才算是合乎道德?好吧。我們暫且同意,近年來讓比較進步的國家結合在一起的,是人文自由主義的觀念。可是,讓我們漸行漸遠的正是你剛才的問題:一個原本算是人文主義的國家,什麽時候會變成壓迫人民到無法接受的地步?如果人文主義威脅到國家利益,又該如何?這時誰才算是人文主義者?換言之,這時我們是否該按下緊急按鈕向聯合國求救——假設聯合國會行動的話,不過那又是完全不相幹的另一個問題了?拿車臣為例,拿緬甸、印度尼西亞為例,拿四分之三的所謂發展中國家為例——”就這樣一直說下去。講了一堆最糟糕的形而上學的東西來唬人,如果要承認的話他是可以立即去做,不過這樣一講卻為她解了圍。這時學員開始辯論,形成了幾個立場,解決掉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這堂課結果超過預定時間,因此被評為上得精彩。

“我希望你能陪我散散步。”下課時特莎告訴他,“你可以跟我介紹一下波斯尼亞。”她接著說,等於是拿來當借口。

他們到克萊爾學院的花園散步,賈斯丁沒有跟她介紹血腥的波斯尼亞,反而跟她介紹每一棵植物的名稱,姓和名都介紹,也解釋每棵植物如何維生。她握住他的手臂,靜靜聆聽,偶爾說個“怎麽長成那樣?”或是“怎麽會變成這樣?”,為的是讓他一直說個沒完,而他起先也滿心感激,因為講話是他對別人戴起面具的方式——只不過有了特莎勾住他的手臂,他發現自己沒有太多心思去想面具,反而比較注意她穿的時髦、沉重的靴子,想著靴子裏面的腳踝如何嬌弱,在兩人同行的狹窄小徑上一步接一步往前走。他確定,惟有讓她向前跌一跤,他才有希望抓住她的小腿。而她點頭的模樣多輕盈,仿佛兩人不是在散步,而是在搭船。散完步後,他們到意大利餐廳補了午餐,服務生跟她打情罵俏,讓他心裏不是滋味,不過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特莎具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統,因此總算釋懷,碰巧也讓賈斯丁有機會秀一下自己感到很得意的意大利文。然而同一時間,他也看到她神情變得很沉重,變得若有所思,雙手變得很不靈活,仿佛刀叉太重,有如剛才靴子踩在花園裏的感覺。

“你保護了我,”她解釋,這時仍說著意大利文,臉朝下,被頭發遮著。“你會永遠保護我,對不對?”

向來客氣到極點的賈斯丁和往常一樣,回答說會,如果有事的話他當然會挺身而出。不然的話,他當然也會盡一己之力。就他記憶所及,整個午餐兩人就只講了那麽幾句話,只不過後來讓他驚訝的是,她跟他保證,他談論黎巴嫩一帶未來發生沖突的危險講得很精彩,但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思考過黎巴嫩的問題。他也談到西方媒體將伊斯蘭教妖魔化,也談到有些西方自由派人士,無知卻又無法容忍異端,簡直荒謬絕倫。她也對於賈斯丁在這個重要議題上投注的很多感情,印象深刻。這話讓賈斯丁再度感到疑惑,因為就他所知,他對這議題的看法完全兩極化。

不過話說回來,讓賈斯丁覺得既興奮又警覺的是,他的心中產生了令自己無法控制的變化。他完全是在意外之中被吸引進入一場華美的戲劇,身不由己。他置身於外卻又如魚得水,扮演著一個角色,而這個角色是他一直想在人生中扮演,到現在為止卻一直無法實現的。老實說,有一兩次,他感覺到某種情愫正在心中滋長,卻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自信或放縱。在此同時,他內心經驗老到的情場高手也發出緊急預警信號,以最強調的語氣說:中止任務,此路不通。她太年輕不適合你,太過真實,太過專注,不知道如何玩愛情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