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現在 9

葡萄牙,銀海岸

通往安娜·羅爾夫別墅的道路盤山而上,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大西洋。壯觀的海景時不時會被路邊一排拔地而起的冷杉樹、一塊突出的灰褐色花崗巖所遮擋。此時已是遲暮,夕陽西下,海水被晚霞染成了金色,滾滾巨浪拍打著狹窄的沙灘。加百列搖下車窗,一陣凜冽的寒風灌了進來,空氣中夾雜著強烈的海水氣息。

按照安娜·羅爾夫之前給他的指示,他朝著村莊駛去,過了摩爾人遺址便向左轉,沿著山路一直往前行,經過一座古老的釀酒廠,便繞著酒廠的圍墻鉆進樹林裏。此時的山路變成了砂石路,復又變成土路,上面覆滿了松針。

土路盡頭是一道木門。加百列下了車,把木門開到能過車的寬度,然後繼續前行。安娜·羅爾夫的別墅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別墅有著赤褐色的屋頂和白色的石墻,整體呈L形。車子熄火後,加百列聽到了安娜·羅爾夫練琴的聲音。他聽了一會兒,試圖辨認這支曲的曲名,但他沒有聽出來。

加百列一下車,就看到一名男子從山坡下緩步走來,他頭上戴著寬邊帽,手上套著皮革工作手套,嘴角叼著一支手卷煙的煙蒂。男子一邊打量著加百列,一邊拍拍手套上的泥土,把手套脫了下來。

“你就是那個從以色列來的人吧?”

加百列很不情願地微微點了點頭。

葡萄園雇工笑了:“跟我來。”

陽台是一個觀景的好地方,站在這裏可以看到碧樹掩映的山腰、果實累累的葡萄園和波濤洶湧的大海。樓上一間窗扉洞開的房間裏傳出安娜·羅爾夫練琴的聲音。一位女管家來到陽台,給加百列留了一杯咖啡和一堆這個星期出版的德語報紙,然後默默離開了。加百列在《新蘇黎世報》上看到一篇關於羅爾夫案調查進展的報道,旁邊登載了一則有關安娜·羅爾夫音樂事業的大型專題。他只把專題掃了一遍,就把報紙放到了一遍,上面所寫的內容都是他已經知道的。

加百列在修復每一幅畫之前,總會把畫家的所有資料都研究一遍。他對安娜·羅爾夫也是如此。安娜·羅爾夫最開始接觸小提琴是在四歲,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表現出驚人的天賦。瑞士小提琴大師卡爾·韋爾利同意收她為徒,從此,兩人一直維持著深厚的師生友誼,直到韋爾利去世。安娜十歲時,韋爾利讓她從學校退學,專心從事音樂事業,安娜的父親雖然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但還是同意了。從此,安娜每天花兩小時接受私人教師的輔導,其余時間練琴。

安娜十五歲時亮相盧塞恩國際音樂節,便在歐洲音樂界大獲矚目,後來受邀在德國、荷蘭舉辦了一系列獨奏會。翌年,她赴赫爾辛基參加西貝柳斯國際小提琴比賽並一舉奪魁。經由這場賽事,她獲得了巨額現金獎勵、一把瓜爾內裏小提琴、一系列演出機會和一份唱片公司的合約。

大賽結束後不久,安娜·羅爾夫的事業開始扶搖直上,演奏會和唱片錄制的邀約紛至沓來。由於天生麗質,又有才華,安娜·羅爾夫在世界各地廣受追捧。她的肖像照頻頻出現在歐洲時尚雜志的封面上。在美國,她經常在一個假日特別電視節目上演奏樂曲。

二十年來,安娜·羅爾夫一直堅持不懈地到各地巡演並錄制唱片,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遭遇了一起事故,左手幾乎毀於一旦。加百列試想了一下自己修復畫作的能力盡失的情形,他覺得安娜·羅爾夫這陣子情緒肯定非常低落。

過了一個小時,她停止了演奏,屋子裏只剩下節拍器均勻的節奏聲。不一會兒,節拍器的聲音也消失了。過了五分鐘,她出現在陽台上,身上穿著一件銀灰色棉套衫,腳上穿著一條褪色的藍色牛仔褲,頭發濕濕的。

她伸出手來,對他說:“我是安娜·羅爾夫。”

“見到你很榮幸,羅爾夫小姐。”

“請坐。”

如果加百列是個肖像畫師,他一定會很樂意為安娜·羅爾夫畫一幅肖像。她的臉簡直就是上帝之作,顴骨寬大而均勻,一雙碧眼可愛得就像貓咪,嘴唇豐盈而柔嫩,下巴如淚珠般小巧。但是,這張俊俏的臉龐上也蘊藏著豐富的情感,加百列可以從中讀出很多東西。他覺得,她是個敏感而細心的人,容易受傷,自尊心強,生性高傲,卻又意志堅定。

有時候,這張俊俏的臉龐上也會透出些許不易察覺的哀傷,那是她的能量所在——她那洶湧澎湃的能量時時刻刻都在準備著爆發。加百列覺得,這是她臉上最吸引人,也最難表現在畫布上的地方。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直在觀察他。就算練了那麽久的琴,她的雙手依然沒有閑著,不時在做一些小動作,一會兒玩玩打火機,一會兒敲敲玻璃桌面,一會兒撥弄撥弄遮住眼睛的頭發。她身上沒戴任何首飾,手腕上沒有鐲子,手指上沒有戒指,脖子上也沒掛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