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現在 8

葡萄牙,銀海岸

一座廢棄的修道院坐落在陡峭的山巔上,從那裏可以俯瞰驚濤拍岸的大海。有一天,村子裏來了一位神秘的女子,她把山巔上的修道院改裝成別墅,住了進去。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名女子似乎鐵了心要過與世隔絕的修女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村裏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市場收銀員羅莎太太是個愛八卦的人,她認為這名女子肯定是為情所困,表白被拒,才千裏迢迢來到這裏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把這個站不住腳的觀點到處宣揚,興致勃勃地跟每一個不巧經過她家門口的路人說上一遍。羅莎太太給這名女子起了個外號,叫做“巖間聖母”。即使後來村裏人終於知道了她的真名,他們還是喜歡叫她的綽號。

每天早上,“聖母”殿下都會進村趕集。每次趕集,她都會騎著那台淺紅色的小摩托車,沿著陡峭的山坡一路滑到山腳,金色的馬尾辮隨風飄舞,就像一面旗幟。每到下雨,她就會穿著一件蘑菇色的連帽外套防風避雨。人們對她來自哪個國家眾說紛紜,她的葡萄牙語說得很爛,口音很重。別墅的葡萄園雇工卡洛斯認為,她的口音聽起來像德國人,她的靈魂就像維也納的猶太人一樣黑暗。別墅的清潔工、虔誠的教徒瑪麗亞認為她是荷蘭人。市場裏的賣魚小販若澤認為她是丹麥人。不過,最終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曼努埃爾,他在村子裏的廣場上開著一家咖啡廳,人們都尊他為鎮長,只不過他還沒有被正式任命。每次村裏人有什麽爭論,解決問題的都是他。“我們的‘聖母’殿下不是德國人,不是奧地利人,也不是什麽荷蘭人或者丹麥人。”然後,他把拇指和食指並在一起,摩挲了一下,做了個數錢的手勢,“我們的‘巖間聖母’是個瑞士人。”

她一天的作息很有規律,早上趕集回來後,她就會把頭發盤起來,戴上黑色的橡皮泳帽,跳進深藍色的遊泳池裏一圈一圈地遊泳。遊完泳後就到了散步時間,她平日裏喜歡在崎嶇不平的山脊上踩著地面上突起的花崗巖前行,要麽就是沿著塵土飛揚的小徑,一路走到摩爾人的遺址。到了傍晚,她就會在別墅二樓的一間空房裏拉小提琴——聽過的人都說她的水平好得出奇。曾經有一次,瑪麗亞透過空房的門縫偷偷往裏看,發現主人正處於一種近乎狂熱的狀態中,她渾身猛烈地顫抖著,頭發濕透,雙眼緊閉。“‘聖母’殿下拉起小提琴來就像魔鬼上了身似的,”瑪麗亞對卡洛斯說,“而且她沒有樂譜,完全是靠記憶演奏的。”

村子裏的社交活動她只參加過一次,那就是聖安東尼奧節的節慶活動。那天入夜不久,當村裏的漢子們支起炭火烤架,拔出酒瓶瓶塞時,“聖母”殿下身著無袖白裙、腳上穿著涼鞋從山上飄然而至,這是她第一次和別人走在一起——同行的還有十三個人,其中有一名意大利歌劇演唱者、一名法國時裝模特、一名英國電影演員和一名德國畫師,其他人都是他們的家眷——要麽是妻子,要麽是女友,要麽是情婦。歌劇演唱者和電影演員兩個人比了場賽,看誰吃的炭烤沙丁魚最多,這也是聖安東尼奧節的一項傳統節慶活動。結果,歌劇演唱者輕而易舉地勝出了,落敗的電影演員為了尋找安慰,笨手笨腳地挑逗了一下在場的時裝模特。演員的老婆一怒之下,在廣場中央一擡手就是一個耳光,把她的老公扇得暈頭轉向。葡萄牙的村民們還沒見過這種架勢,紛紛拍手叫好,該跳舞的繼續跳舞。事後,所有村民一致認為,正是這幫來自山巔別墅的藝人們讓今年的節日變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有趣。

只不過,“聖母”殿下似乎並沒有被眼前的歡樂景象所打動。在卡洛斯看來,她就像一座陰雲籠罩的孤島,悄無聲息地隱沒在一片縱情享樂的人海當中。她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只是大口大口地喝酒,好像這些酒都是她的一樣。當帥氣的德國畫師走過來跟她甜言蜜語時,她只是禮貌地跟他保持距離。畫師最後知趣地走開了,他開始在人群中尋找下一個獵物。

到了午夜,節慶活動達到高潮。“聖母”殿下卻黯然退出,獨自一人沿著小徑走回她的別墅。二十分鐘後,卡洛斯看到別墅二樓有個房間的燈亮了,那是“聖母”殿下練琴的房間。

那年夏天,村民們閑來無事,開始四處打探這位住在山巔的神秘女子到底什麽來頭。卡洛斯和瑪麗亞作為跟她走得最近的兩個人,自然受到了嚴格的“審問”,只不過他們掌握的“情報”對於村民們來說,也沒什麽太大的幫助。每個月,他們都會收到一封倫敦寄來的掛號信,裏面有一張歐洲藝術管理公司簽發的支票,作為他們的薪水。由於語言不通,身份有別,他們和女主人的交流僅限於最簡單的打招呼。他們能提供的唯一有價值的線索是,“聖母”殿下常常會神秘消失一段時間。對此,羅莎太太又開始捕風捉影了。她認為,“聖母”殿下是個間諜,歐洲藝術管理公司不過是個幌子而已。要不然她幹嗎一天到晚那麽神神秘秘的呢?要不然她為什麽會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呢?不過這一次,還是曼努埃爾解開了謎團。—天晚上,當村民們在他的咖啡廳裏爭得不可開交時,曼努埃爾從吧台底下拿出了一張古典唱片,裏面錄制了幾首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鳴曲,封面照片正是“聖母”殿下。“她的名字叫安娜·羅爾夫,”曼努埃爾帶著勝利的表情得意洋洋地說,“我們的‘巖間聖母’是個很有名的人。”